秦霄聽李邵固說完這些,不由得笑了起來:“我是什麼樣的人,對於你來說很重要麼?”
李邵固緊鎖着眉頭,搖頭:“你擊敗了我,滅了契丹,我卻還對你一無所知。這難道不可笑麼?”
秦霄呵呵的笑:“其實你知道的已經很多了。我自己都沒有你想得仔細。這難道還不夠麼?”
李邵固卻十足認真的道:“當然不夠。因爲我無法將你的這些方面,整合成一個人。我研究漢學三十多年了,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的漢人。你做的這些事情,其實我都在別人身上見到過。但是要將這所有的方面揉合到一個人的身上,我會感覺很詭異、很不真實。”
秦霄無奈的苦笑,作痛苦狀的撓了撓頭,然後偏着腦袋看着李邵固:“有必要弄得這麼清楚麼?人麼,本來就是複雜的動物,沒有誰是簡單而明瞭的。每個人,都有他複雜的許多方面。”
“你說得對,人本來就是複雜的。”
李邵固輕嘆了一口氣,說道:“只不過,我對你實在是太感興趣了。你是我這麼多年來接觸過的人當中,最神秘、最複雜的一個人。不是我誇口,雖然我在你們眼裡只是一個粗蠻的胡人,可我沒真正佩服過哪個漢人。你,是第一個。”
秦霄失聲笑了出來:“真是太榮幸了!”
李邵固地表情卻是十足的嚴肅:“我是說認真的。雖然契丹被打敗了。但我並不想投靠大唐。因爲我認爲,不值得。”
秦霄微微怔了一怔,眯了眯眼睛看着李邵固,眼睛裡流露出一絲威懾的眼神,淡淡道:“你的意思是,我大唐不配當契丹的領袖?”
李邵固不動聲色地微微一笑。鼻子裡輕哼了一聲,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大唐的確很強大,很富饒,博大精深,枝繁葉茂。足夠領袖羣倫,包括契丹。我只是在說我自己。我輸得不甘心。如果給我再來一次的機會,我一定能在戰場上將你擊敗,渡過士護真河。踏平營州,一統東北。”
秦霄也不動怒,哂然一笑:“唔,踏平營州,一統東北……然後呢?”
李邵固一愣:“這難道還不夠麼?”
秦霄不由得呵呵笑了起來:“李邵固,你知道你爲什麼會敗麼?”
李邵固神色一震,疑惑而有些急促的道:“爲什麼?”
秦霄站起身來。慢慢的踱着步子,悠然說道:“因爲你還沒有站到足夠高地高度。不錯,我承認,你打仗很厲害,或許比我更強。但就算是你擊敗了我秦某人,撼得動巍巍大唐麼?一場戰爭的勝利,不能說明什麼。要是我秦霄敗了,自然會另有人來收拾你。這纔是大局。而你呢。卻始終將眼光定格在一塊戰爭之上,最終導致輸了戰爭。你輸,是因爲你太在意勝敗,太在意榮譽與存亡。有些東西就是這樣奇怪。你越是在意,他越不屬於你。”
說罷,秦霄臉上掛着自信、漠然的微笑,淡定的看着李邵固。
李邵固不由自主地張大了嘴,愣愣的看着秦霄。喃喃自語道:“越在意,越得不到……難道上了戰場。你不想取勝、不想活命麼?你不害怕失敗帶來的惡果、不害怕丟了性命麼?”
“怕,當然怕。”
秦霄笑了起來:“我是這樣的。越怕的東西,我就越不去想他,不然他就會越纏着你。上了戰場,我想的只是一件事情。那就是……向前,向前,再向前,不給自己退縮的餘地。不光我如此,每一名唐軍地將士,也是如此。什麼榮譽生死,全是笑話。那個時候還在想着這些東西的人,只能失敗。要想獲勝,只能讓自己變得純粹。”
李邵固的表情居然變得有些痛苦起來,滿是不解的搖頭悶道:“又是複雜,又是純粹……我怎麼越來越搞不明白了。這三十年的研究,我難道什麼也沒有學會麼?”
秦霄笑道:“你搞不明白,就是因爲你學會的東西太多了。你太會思考,這讓你變得瞻前顧後,患得患失。其實你有過不止一次擊敗我的機會,可你擔心自己部隊損失太重、擔心後方不安穩,都放棄了這樣的機會。在戰場上,是沒有‘如果’這一說地。機會一閃即逝,只有敏銳並執着的人,才能把握機會,一擊致勝。”
李邵固的眼睛漸漸的睜得大了,自己也站起了身來,緩緩點頭,沉聲說道:“明白了……你的意思就是兩個字——‘簡單’。相對於你的這種近乎於偏執的簡單,我猶豫了,優柔寡斷患得患失,於是就失敗了……”
秦霄隨和的笑了起來:“差不多,就這意思。其實那一場戰爭,我們兩人之間真地很難說清楚誰勝誰敗。你用兵很穩,你的軍隊戰鬥力也極強。要真地正面打下去,我承認,我很有可能敗在你手上。不過……戰場就是這樣,許多事情都是無法預料的。在我幾乎就看到了失敗的結局的時候,我忘記了一切,只想着和你們決一死戰。可就在這時,奇蹟出現了,杜賓客的人馬殺到,形勢急劇逆轉,你最擔心、我最盼望的事情出現了。其實我並沒有贏你。贏你的是張九齡和杜賓客。”
李邵固嘆了一口氣,有些頹然的坐例了下來,有些痛苦的搖頭道:“你別謙虛了。你的堅持和執念,讓大唐迎來了這樣的勝利,你的確是……很偉大。換作我是你,我的確做不到像你那樣捨生忘死只求決一死戰……就算奇蹟出現,我也不一定能把握得住。這一切都恍然如夢一般。太詭異、太不真實了。直到前一刻,我仍然以爲自己在夢中。”
秦霄心裡暗自好笑:這個契丹人,卻像中原地文人一樣,內心的情感世界還真是豐富,感慨也挺多的。
秦霄道:“恍然如夢,現在也該是清醒的時候了。大唐統一東北、盡納諸胡是大勢所趨。要想讓契丹人徹底的告別爭鬥過上安寧的日子。就只能讓你地族人都融合到中華民族當中來。我已經答應過李爲印一次了,現在也不妨再對你說一次:我大唐是包容開放的浹浹大國,對所有民族都愛之如一,從太宗貞觀時就一直如此。我保證,我秦霄不濫屠任何一名契丹人。待之就像大唐的子民一樣。同時,我秦霄以人格擔保,大唐絕不會追究任何一個契丹人的過去。只要肯歸順的,都是我大唐地良民。”
李邵固愣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語,表情變幻莫測。
一直靜坐在一邊沒說話的李爲印,終於開口說話了:“三叔,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把我看作契丹的叛徒。可是我們爲了更多人的利益,只能犧牲我們自己。名節這些東西,雖然寶貴。但跟全族人地存亡相比,實在算不了什麼。只要契丹的人民從此能夠過上安寧、平靜的生活,我什麼都願意做。”
李邵固轉過頭來,怔怔了看了不喜歡說話的李爲印許久,緩緩的閉上了眼睛,喃喃道:“契丹……就這樣完了麼?”
秦霄微笑道:“你說的‘完了’,是指什麼呢?契丹人,是失去了生命。還是失去了牛羊,還是失去了圖騰和信念?你們只是帶着自己的族人,走進到一個更大地大家庭裡來,感受一種新的生活。千萬年來,不管是國家還是民族,不都是這樣融合和進步的麼?就拿你契丹來說,不也是八部衆聚攏到一起的麼?當年聚攏的時候,還不是一樣有人感覺自己完了?可結果呢?”
李邵固睜開了眼睛。眼神灼灼的看着秦霄:“可是大唐,會像我們大賀氏對待八部衆一樣。來對待我們契丹麼?在你們的眼裡,我們是胡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不是你們最常說的一句話麼?”
秦霄笑:“不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秦霄頓了一頓,提高了一些語調,朗朗說道:“所以,我們纔會連連征戰不休!所以,我大唐纔會想將奚族、契丹都融合到華夏民族當中來。把你們,變成我們地‘族類’!”
李邵固站了起來,揚着拳頭有些歇斯底里的叫道:“那爲什麼不是我契丹將奚族、大唐融合進來!”秦霄哈哈的大笑:“那是因爲,你們沒這個實力!你們——辦、不、到!”
說罷,秦霄眼睛裡精光四溢,居高臨下般的逼視着李邵固。
李邵固如同遭了當頭棒喝,整個人頓時愣住了,拳頭也停在了半空。半晌過後,他終於委頓的坐了下來,癱軟一般的坐在了椅子上,長嘆了一口氣,悠悠說道:“事到如今,我只能承認,我敗了,完全的敗給了你。”
“不是你敗給我。”
秦霄挑起嘴角,自豪的微微一笑:“是契丹敗給大唐。”
“有區別麼?”
李邵固悽然地苦笑:“從這一刻起,從我承認失敗、甘心歸順大唐的這一刻起,契丹地人民,也願意臣服於大唐了。”
秦霄一愣,不由得驚喜交加,轉頭看向李爲印,用眼神問道:他這話什麼意思?
李爲印說道:“士護真河一戰,契丹兩萬人被俘。這些將士,一直都不肯投降,誓死與我三叔共生死。同時,被杜賓客擊敗的其他八部兵馬,也有萬餘俘虜,一樣俱不降投,只等着我三叔的意思。”
李邵固苦笑的連連搖頭:“事到如今,我也沒有選擇了。一個輸得赤條條一無所有了的人,沒有理由再讓契丹數十萬百姓和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們,和我一起走向毀滅……我李邵固,誠心願意歸順大唐,有渝此盟,天誅地滅……”
李邵固自言自語一般的低吟,卻字字在秦霄心裡激盪開來。他清楚李邵固的這些話意味着什麼……契丹,徹底的平定了!
秦霄驚喜的走到李邵固身邊,拉起他的手說道:“大首領肯歸順大唐,實在是兩族人民天大的福音啊!大首領義薄雲天慷慨大義,秦霄極爲佩服——來,你我二人共飲一杯,以見證今日之盟!”
李邵固站起身來,神情卻是十足的落寞與無奈,苦笑的搖頭道:“亡國之君,敗軍之將,還有何臉面與王爺共酌?”
“別這麼說。”
秦霄遞了一杯酒給李邵固,對他道:“你是我遇到的最強大的對手,最了不起的統帥。我始終堅持那句話,我沒有贏你,只是大唐贏了契丹。就我個人而言,我真的很希望能與你躍馬橫刀並肩作戰!我們的皇帝,我們的大唐,也同樣歡迎你這樣的忠臣良將,就如同母親盼遊子歸來一樣!”
李邵固拿着酒杯,眼神閃爍的喃喃道:“大唐,果然能人輩出豪傑如林。張九齡能放我這個囚徒出來,毫不管束的讓我來營州見你;而戰勝了我的死敵對手,也是這樣的虛懷若谷坦坦蕩蕩……李邵固,自嘆不如!大唐,勝得在理!”
秦霄哈哈的大笑:“乾杯!請!”
“王爺請!”
李邵固一仰脖,喝乾了一杯,然後說道:“爲報大唐、王爺與張大人的知遇相善之恩,李邵固想回契丹,招降殘部一起歸降大唐。但我有個條件,契丹的將士,只能在王爺的麾下效力!”
秦霄微微一愣:“爲什麼?”
李邵固有些傲然的道:“因爲眼下,我還沒有發現第二個配得上駕馭契丹勇士的大唐將軍!”
秦霄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好吧,我暫時答應你。不過相信用不了多久,你自己就會發現。大唐天下,能人何其多也,我秦霄也只是滄海一粟罷了!而且我可以繼續讓你指揮你麾下的將士。”
“你信得過我?”
李邵固詭譎一笑:“你就不怕我帶兵反叛?”
秦霄自信的微笑:“你不會的。”
“爲什麼?”
李邵固提高了一些聲音。
秦霄繼續微笑:“因爲……你不僅僅是個梟雄,更是一個智者和義士。”
李邵固突然放聲哈哈大笑起來:“想不到啊!我李邵固空活了四十餘載,居然到了今天才結識到真正的知己——十天!”
李邵固語調突轉,揚起一個指頭道:“給我十天的時間,我要親自帶二萬鐵騎來王爺麾下效力——助王爺平定新羅!”
秦霄大喜過望,揚起一隻巴掌:“一言爲定!”
李邵固重重的一掌和秦霄擊到一起:“擊掌爲誓!”
二人緊緊握住了手,眼神中流露出一股惺惺相惜的豪邁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