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志遠此時正在京衙中與方縣令覈算這一季的財算支出,看着那貌似工整其實蛇鼠一窩的糊塗賬,楊志遠是啞口無言。主簿的職責就是管理賬務的,楊志遠這些時日一直都在細查京衙中的爛帳。
儘管賬房三番四次的搪塞回來,用各種各樣的辦法來糊弄,可架不住楊志遠的韌勁兒十足,他自己不會查麼?把京衙中的帳一筆一筆清算,甚至連家都不回,如今才只查算個邊邊角角就已經讓他渾身哆嗦,如若再這樣下去,他多少個腦袋夠砍的?
方青垣見楊志遠鬍子滿面雙眼烏黑的模樣在看着自己,他也只能沉沉的嘆一口氣。
“師弟啊,這件事我已經心裡清楚,可咱們剛剛到京衙還未站穩腳跟,你也知道若把此事揭開的話動靜太大,不知道會牽扯出多少官貴人家,那是咱們二人擔不起的啊!”
方青垣的婉轉阻撓並沒有讓楊志遠鬆了氣,“我只問一個問題,這件事若被他人捅開,我這個京主簿的帽子不用提,這顆人頭還能不能保得住?”
楊志遠的質問讓方青垣啞口無言,過半晌才道:“咱們也不過是幫人家跑個腿兒罷了,京中關係複雜,咱們也只是角落中的小人物,做着風險最大的活兒,掙着可憐的餬口銀子,師弟,這不是較真的時候,你換個角度想一想,這也或許是給你提供了一個升遷的機會,你說呢?”
楊志遠看着他目光中的引誘,心裡是說不出的涼。
亦或許這個坑就是眼前之人挖給自己的,他已經投奔了宇文侯一系,而自己一直都不肯點頭答應跟隨,已經成了個累贅的障礙……
當初方縣令是因縣令之位不保才忙着把自己調入京中,如今纔多久的功夫?轉眼便物是人非,敵對的縣丞與縣令已經握手言和,而他呢?
楊志遠苦笑着搖了搖頭,他已經無話可說,無言可談。
或許他是走錯了一步,如若在慶城縣裡當一輩子的小主簿,不求升遷,不求飛騰高遠的仕途,或許沒有今日的睏倦。
楊志遠沒有再回答方青垣的話,緩緩的起了身便離開了公房。
行至門口正看到縣丞呂大奇在與屬下低聲細語,看到楊志遠出來,二人皆是一愣,隨後一直目送着他昂首挺胸的離開。
呂大奇冷哼一聲,身邊的人低聲道:“正說着他的女兒,孰料就看到他。”
“行了,這件事我會處理,你先下去。”呂大奇把身邊的人打發走,便進了方青垣的公房內。
“縣令大人。”呂大奇笑容很濃的拱了拱手,方青垣也露出笑意,“快坐快坐,這幾日累壞了吧?”雖說二人都已投靠宇文侯一系,可惜仍舊互不想讓,但場面上是要笑容相對,好似關係融洽的不得了。
呂大奇連連擺手,“再辛苦也沒有縣令大人辛苦,今兒來也是要說一下過些時日審糧的事,楊主簿那裡不知是否安置好了?”
方青垣的臉上露出一分憂色,說是審糧,其實他們也得了事先的提點,這裡面要有宇文侯的暗箱操作,其中最關鍵的便是楊志遠控制的那一部分。
見方青垣不開口,呂大奇便繼續道:“楊主簿雖年輕有爲,可他做事也實在魯莽,剛剛聽說她的女兒與鐘行儼在街上斥罵百姓,還勒索銀錢,實在是污了官風,也不知哪兒來這麼大膽子,雖說他與縣令大人關係很近,但我也不得不開這個口,您還是要多教一教他怎麼做人。”
方青垣皺了眉,楊懷柳是什麼品行他心底清楚,這件事恐怕是觸了呂大奇的忌諱,可他提及教楊志遠如何做人,顯然也是在給自己施加壓力。
宇文侯那一方的勢頭,他擔不起啊……
楊志遠得知女兒出行受到奸人訛詐的事便立即回了家。
儘管二胖和劉安受的傷不重,可放在他楊志遠的跟前是格外刺眼。
他這到底是圖個什麼?寒門學子科考入仕,從縣衙九品到京官八品,可他如今的官越當越迷茫,如今連家裡人都護不住。
這個官當的還有什麼意思?
安撫好二胖和劉安,楊志遠便去看女兒,梵音此時正陪着方靜之和趙靖在正堂裡喝茶,見到父親歸來時滿面擔憂的愁色,梵音的心中一暖,父親就是個依靠,起碼見到他時,自己的心也能鬆一鬆了。
趙靖起身見了禮,楊志遠也沒心思多寒暄,上上下下把梵音打量個遍,“剛去看了文顧和劉安,你沒事吧?”
“女兒沒事。”梵音也沒有避諱提及鐘行儼,“也是意外的遇上了鍾公子,也是他護着我們回來的。”
“他人呢?”楊志遠沒有看到他。
“走了,還牽走了人家一頭驢。”梵音的故意調侃讓楊志遠破開僵硬的一張臉笑了,“這丫頭,護着你,你還這樣的諷刺他。”
梵音聳肩攤手,她怎能是諷刺?鐘行儼真的牽走了一頭驢……
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又說了一遍,楊志遠的眉頭越皺越深,可此地還有外客,他也沒與梵音多說,只讓劉媽開了席,衆人吃上一頓之後,趙靖率先提出要走。
方靜之的屁股很沉,他今兒一直都在看着梵音,兩眼發直,偶爾還露出癡傻的笑容,實在是……丟人啊!
梵音已經很累了,趙靖提出要告辭,她也沒寒暄的挽留,“今兒的事也虧趙公子一直陪着壓驚,多謝了,改日再邀您前來做客,今兒天也已晚,不留您了。”
“即便懷柳妹妹不提,我也定當厚顏前來,還想向楊主簿多討教,上一次見面那一番奇談讓晚輩受益匪淺。”趙靖的虛心讓楊志遠很舒心,“楊家歷來也沒那一番繁瑣的規矩,儘管隨意的來就是,我不在家,你們也可與懷柳暢談,也順帶着帶一帶文顧,我纔是省了心了。”
“告辭。”趙靖笑着躬身行禮,可一旁的方靜之還傻坐在那裡不肯走。
趙靖湊過去拽了他兩下,方靜之才恍然一愣,渾渾噩噩的跟着趙靖出門,連一句告別的話都忘了。
二人出了門,趙靖甩開他的衣裳,“方靜之,我今兒纔看到你居然……居然是如此的色胚子!”
“我怎麼色……剛剛懷柳爲何只感謝你在此陪着壓驚?爲何不說我呢?”方靜之根本就沒想趙靖的話,而是開始死鑽牛角尖。
趙靖啞口無言,“你不是跟她更熟?我只是外客。”
“哦……那你怎麼也開始叫她懷柳妹妹了?”方靜之保持着嚴重警惕,趙靖是徹底的沒了話說,苦笑着搖頭,一腦袋扎入情海的人都是這樣缺心眼兒,他今兒是徹底的見識到了!
送走了趙靖和方靜之,父女二人便去了書房,對今兒的事聊起來。
楊志遠沒有提路上受人訛詐之事,反而先說的方家,“那方靜之對你的心意不言而喻,看的爲父都覺臉紅,懷柳啊,你說一句實話,你有心當方家媳婦兒沒有?”
“沒有。”梵音也對今天方靜之的作態很不滿,不提其他的,有人一雙眼睛時時刻刻的盯着自己,那種感覺實在太煩躁了。
“這件事女兒早已經說過了,絕不做方家婦,不提方靜之本人,單是她們家那一堆陳芝麻爛穀子的規矩,女兒就受不了。”梵音提及方家率先想到的就是方夫人,若有那麼一位婆婆,她還能有什麼清閒日子過?
“沒有也好,如今的方家不再是以往的方家了。”楊志遠的話失望之意很濃,梵音頓了下,試探問道:“父親與方縣令有分歧了?”
楊志遠點了點頭,還沒等細細說起,梵音便挽了袖子,“那下次方靜之再來的話,女兒就閉門不見了。”
“公事歸公事,私交歸私交,即便方家有心結親,起碼也要過我這一關才行。”楊志遠撂下這件事不多提,而是說起了家中的安排,“附近咱們府上最多的就是方夫人送來的丫鬟婆子,能用就用,不能用就打發走,也不必刻意的謙讓,官大一級也管不着我家中事,咱們家也不富足,不必去撐官家的大排場,若是活兒多忙不過來,自可以再從伢行找幾個人來。”
“女兒心中清楚,那個翠巧倒是老實的,女兒想留下再看一段時間,碧春的心思太多,王媽媽那裡我在忍着。”梵音絮絮叨叨的說着,楊志遠擺手,“那兩個丫鬟我都分不清,女兒斟酌着辦,家中的事都辛苦你了。”
“都說咱們家講不了大戶人家的規矩,其實歸根結底還是沒有一位主母……”梵音提及“主母”兩個字,楊志遠的臉“騰”的紅了,這是在提他續絃的事。
“沒心思,過不去眼前這一關,官帽都保不住,哪還有續絃之心?”楊志遠不願再多說,“去早些歇着吧,爲父還要忙一陣子才能睡。”
“讓苗姨娘過來陪着您?”梵音提及青苗,楊志遠怨懟的看了她一眼,“胡鬧,快走!”
梵音一怔,這就被攆走了?
出了門她還在納悶,原本說着好好的,怎麼會被攆?
邁出了幾步,梵音才恍然反應過來,她不過是想讓青苗過來端茶倒水,晚上熬夜身邊總得有個伺候的人,可孰知……
是自己天真了?還是父親邪惡了?
梵音吐了吐舌頭趕緊就走,而此時的方青垣正忐忑不安的看着面前的人,特別是他手上那一份潦草的紙頁,都乃是今日楊志遠覈算出的細帳。
雖只有潦草幾頁,卻不知牽繫着多少人的腦袋。
宇文信慢條斯理仔細的看着,一頁又一頁,直至方青垣已經滿身冷汗溼透,他才撂下那些資料,嘴角掛着笑:“他倒是個能幹的人。”
“楊志遠寒門出身,向來有股子鑽死角的韌勁兒……”方青垣也不知該如何爲楊志遠說話。
在利益面前,一切的好話都等於廢話,越是精明能幹的對頭越要趁早除掉。
宇文信收起了笑,腦中豁然蹦出了梵音的影子。
“再給他一次機會,如若他仍不肯合作,你應該明白怎麼做。”
方青垣心中悲慼的長嘆一聲,日子永遠不是自己能操控的,還是認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