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玥面無表情地站在南宮奕的面前，靜靜地聽着他用悲涼沉寂枯燥的語調，敘述這五年來發生的事。
其實，對於這些遙遠陌生得彷彿來自另一個星球的事蹟，冷玥並沒有聽得十分真切，因爲相比起這些的絮絮叨叨，更讓冷玥感興趣的，卻是這滿殿的破敗與荒蕪，還有如同煙霧般縈繞着自己的無邊黑暗。
雖然它們並不會開口說話，但是冷玥卻聽得到，它們的心聲。
“以前，朕總是認爲父皇無能，無法像一個真正的帝王一般完全行使自己手中無上的權力，來強力推行能讓國家強大興盛的政策。
但，等到朕坐上了這龍椅之後，才真正明白父皇的難處。因爲對於文武大臣，甚至對於天下蒼生來說，皇帝只不過是一個活着的祖宗而已，他們要的就是這個祖宗按照傳統和習俗劃定的軌跡，有條不紊地執行皇帝應有的權力和義務。
他們不希望改變，他們希望得過且過，他們希望穩定持續。
朕的苦心，沒有人瞭解，也根本不會有人瞭解。”
南宮奕看了一眼冷玥，欲言又止，旋即將視線移開，繼續無力虛弱地說道。
“朕無法忍受一成不變的生活，朕更加無法忍受平庸平淡的政績，朕想要做一番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功績，所以，朕要將所有阻礙朕的人，統統殺掉。”
說到這，南宮奕的聲音陡然一高，冷玥一時間被這聲音所嚇，微微發怒。
“法不責衆，他們以爲朕還是當初那個謙卑無爲的六皇子嗎？
他們以爲朕拿他們無可奈何是嗎？
他們以爲朕只是紙老虎、只知道虛張聲勢嗎？
錯了，都錯了！”
南宮奕跌跌撞撞地走上高臺，手扶住案牘一角，用盡力氣地嘶喊道，“不聽話的人，對付他們朕就一個字，殺！
把他們殺乾淨了，就不會再有人在朕的耳邊如同蒼蠅一般嗡嗡可恨。
無論位高權重者如右丞相，還是護國有功剛直不阿的易深廈統領，只要是是膽敢反抗朕，朕都可以毫不留情地將他們剷除。”
南宮奕的言語中夾雜着一絲狂歡，這會，冷玥倒看膩了這勤政大殿中的一切，回過頭，怔怔地看着南宮奕。
“一個，兩個，三個，接連地倒下去了。哈哈，哈哈，這下全都清淨了。
但是玥兒你知道嗎？
如你所說的那般，殺人真的是會上癮的，朕越殺，就越不能停止，但是朕又知道，朕必須要停止這無休止的殺戮。
最後，當朕某一天在這勤政殿醒來時，卻發現身邊已無依靠之人了，剩下的就只是一些溜鬚拍馬、唯唯諾諾、蠅營狗苟之輩，他們這些人，都是沒有腦子的，要朕替他們規劃好一切。
忽然間，西商國上下，就只剩下朕一個人的意志在轉動，在思考，到這時朕又發現，朕根本無法勝任。
每天，都有處理不完的政務，每天，都有新的問題出現。
朕的痛苦，煩悶，委屈，無奈，孤獨，寂寞，全都沒有人知道，全都沒有人能夠了解，沒有，沒有人！
他們盈盈笑臉的背後，只會在指責朕，只會罵着朕，說今天這一切全都是朕咎由自取，
全都是朕，是朕！”
南宮奕猛捶着胸脯，發出噗噗的沉悶之聲，過後就是連連喘氣。
一直枯站着的冷玥，這會感覺到，有點乏了，頭耷拉着，冷眼旁觀。
“他們當朕不知道？
朕知道，他們嘴上不說，但是在背後，在心中，甚至是在肚子裡，都在誹謗着朕，指責着朕。”
南宮奕的聲音愈發嚴厲暴虐，佝僂的身軀如同是一條伺機捕殺獵物的惡龍一般，手指着前方不存在的一切，眼神寒迫，如同兩個深不見底、吞噬一切的黑洞。
“朕殺夠了，但是該死的人還是那麼多，殺也殺不盡，所以，朕讓朕的姐姐，四公主南宮琪幫助朕。
她長得跟朕的玥兒一樣，美麗，聰慧，有心計，而且做起事來，毒辣乾脆。
很好，太好了。
姐姐不負朕所望，代替着朕，監視着全國上下的一舉一動，讓朕心安。
朕也以爲，那些苦悶的日子就要一去不復返了。
可是，可是她終究不是你，有好幾次我都以爲她就是你，朕是一個男人，朕也需要派遣寂寞，但就是這樣差一點做出了滅絕人倫的事情，是她打醒了朕，同時也讓朕覺得，朕真的好可憐。
不，朕是天子，富有四海，怎麼會可憐呢？
朕於是流連後宮，想要那些個女色給朕以寂寂深夜的一絲安慰。
終究，肉體上的歡愉，沒有了心靈上的契合，便只會淪落爲可笑的苟合。
朕越看她們的如花容顏，越是覺得她們在可憐朕，在孤立着朕，在施捨着朕，朕不要！”
南宮靖一聲長吼，聲嘶力竭，氣喘吁吁，如同在逃離一個噩夢。
這時，冷玥拾級而上，南宮奕卻有了一絲膽怯，沿着旁邊的側梯，慌忙而落。
“最終，朕還是回到了這座深宮，當審視一切之後朕才發現，唯有無日無月的處理政務，才能填補朕內心的空虛。
朕蹉跎了好多歲月，朕要重新振作，朕可是要當上三國霸主之人，怎麼可能夜夜笙歌、沉浸在溫香軟玉之中呢？
就在這時，上天又給朕開了個玩笑，姐姐竟然要去和親，要離開朕！
朕不許，她就以死相逼。
朕無奈，放她去，卻不想這一別，就是生死兩相隔。”
逃離到大殿之中的南宮奕，找到了自己的佩劍，拿起它，支撐着自己的身體。
冷玥站在高階之上，背對着南宮奕，沉重地閉上雙眼，頓時酸澀之感傳遍全身，冷玥這才知道，自己已經好多天都沒有閤眼了，疲乏也在這時，瘋狂地滋生。
“我的姐姐，是被一個叫冷鋒的北明國將軍殺死的。
其實朕知道，那就是你，我的玥兒。”
南宮奕笑得如同一個孩童般那麼得意，又如同一個經歷滄桑世事的老者那般蒼涼。
“朕知道，你也是妒忌她的美貌，你更是妒忌她能在朕的身邊，獲得朕的寵愛。”
突然間，南宮奕的笑聲如同斷了的琴絃一樣，戛然而止。
“不，不是這樣的，我親手逼走了你，殺死了你的親兵，還害得你墜下萬丈深淵，你怎麼會妒忌呢？
你應
該是仇視，憎恨，憤怒，不甘，還有想要奪回一切的報復。
對，你就是這樣，朕最瞭解朕的玥兒了，她就是這樣，因爲朕辜負了她，利用了她，最終又親手將她活活逼死！”
說完，南宮奕竟然哭泣了起來。
“這麼說來，他們或許並沒有錯。”
南宮奕略帶哭腔，含糊地說道，“一切的一切，都是朕咎由自取，都是朕罪有應得，都是朕自作孽不可活！
對啊，沒想到朕的所有悲劇，竟是朕一手造成的。
呵呵，太可笑了，原來怨天尤人的可憐之人，就是製造這一切的可恨之人。”
哭中帶笑，哭笑不得，南宮奕的聲音如同黑夜的寒鴉，淒厲可怖，尖銳蒼弱。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朕爲什麼想不起來，當時爲何要如此對待朕的玥兒？
難道朕不知道玥兒纔是這個世界上最懂得朕的人嗎？
難道朕不明白只有玥兒才能理解朕的苦楚與辛酸？
難道朕不清楚只有玥兒才配與朕享有一切嗎？
難道，難道朕真的如此糊塗？”
南宮奕的意識，開始糊塗了，這些年來的碌碌無爲、回溯往事的追悔和長時間的痛苦壓抑，變成了深入骨髓的寂寞與悔恨，然後像毒素一般，侵蝕他的肌理，最後是他的意志。
“爲什麼，爲什麼朕就是偏偏想不起來？
爲什麼朕要那樣做？
朕爲什麼要趕盡殺絕？
爲什麼要步步爲營？
爲什麼要機關算盡？
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
原本散亂的頭髮被南宮奕這麼一抓，就更是如荒草般雜亂。
“現在的這一切，就是朕想要的？
三十萬將士的英靈日夜折磨着朕，西商國的軍民都在看着朕如何擊退強敵保住祖宗基業，文武大臣都在等着朕做出英明的決定……
爲什麼都要朕一個人承擔？
朕是皇帝，不是天神，他們只知道從我這裡索取無度，卻沒有一個人真正關心過朕，甚至，連朕的生死都可以棄之不顧。”
說到最後，南宮奕的聲音漸漸暗下，茫然若失。
由於說得太是激動，差一點就站立不穩而摔倒，南宮奕只能用劍柄頂住自己的乾癟的腹部。
雖然他已經神識錯亂，但就是到了一無所有的這一刻，他還是記得他身爲帝王的自尊與驕傲。
“朕的一生，算是完了，但不是朕沒有盡力，而是敵人太多了，殺也殺不完，朕又沒有幫手，朕孤立無援，朕孤掌難鳴，朕好恨啊！
沒有人可以信任，沒有人可以相助，沒有人，都被朕殺完了，殺光了！”
宛若是在哼着一曲輕快的歌謠一般，南宮奕的頭左右搖擺着，吹着自己垂下來的絲絲白髮，忽然間竟覺得很是好玩，吹得也更加起勁了。
“殺光了，只剩朕一個人了……”
“這，就是龍椅。”
冷玥的聲音，終於在這大殿中響起。南宮奕陡然一顫，怯怯地回過頭去，看着坐在龍椅之上的冷玥，臉色一僵，隨即展顏歡笑着，似乎覺得理所應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