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臧水根先是去看了一下智子的葬身之地。發現那裡的虛土和上面覆蓋的雜草,心裡極端的不舒服。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天之間說沒就沒了,真不知道活到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意義。他本來想弄出個墳頭來,這樣以後也好辨認,等將來有一天佩勳長大了也可以讓他給他的親孃上柱香磕個頭,也不枉智子生了他一場。可是仔細想了想,覺得不妥,憑空在野地裡出了一個墳頭,村子裡肯定會議論紛紛。最後,臧水根放棄了墳頭的想法,只是默默地行了一個大禮,離開了智子。回來的路上,臧水根覺得自己太殘忍,非常後悔沒有讓智子看上自己親生兒子一眼,不過也沒有辦法,人既然都走了,說啥也枉然。
回到家,臧水根精神多少有些恍惚,李馨就問,“這事兒你要告訴二哥嗎?”
“不知道哇!”臧水根無精打采地說。
“按理說,應該告訴他一聲,畢竟你們是親骨肉,等將來我們回去了意大利,也只有二哥能在家裡看住這份產業。”李馨在一旁嘮叨。
開始臧水根沒有反應過來,可是他突然擡起頭問,“你說什麼,我們,不, 不是我們,是你要回到意大利,我不能走,也走不了。這麼一個縣二十多萬人呢。剛剛有點起色。剛剛有點成就感,我怎麼能離開呢?”
“你着急什麼?我也沒說馬上讓你離開。但是我們必須做好長遠打算不是。佩立來了,他可是要不停地生長,過不了幾年就該去學校,接受教育,難道你就讓我們孃兒倆單獨在歐洲嗎?”
臧水根聽了,想回封一句,“你們也可以在國內嗎?”可是他還是耐住性子沒有說出來,而是解釋說,“不是有你爸媽在嗎?他們可以幫上一點忙的。”
“那能一樣嗎?”李馨說了這麼一句再也不說什麼。她也覺得臧水根確實有點爲難,讓他馬上離開,幾乎沒有任何可能。可是,只從有了這個兒子,她一下子那種工作熱情似乎銳減了不少。在她眼裡,除了孩子就是水根,這世界上再沒有別人比這兩個人能牽動她的心啦。
臧水根在個人困苦的自責中挺過了三個月,總算是恢復到了原來的狀態。這時候,水渠基本上完工,剩餘的事情就是選個好日子,舉行個通水儀式,這樣整個沿線的十來個村莊就可以使用自流水了。爲了這個事情他又忙了一陣子,總是湊不出一個合適的日子,不是這個人有事情走不開,就是那個人不合適,最後終於敲定了時間,可是省長那裡時間又出了問題。這樣不得不重新選擇日期。就在臧水根忙活這些事情的時候,突然歐陽明和祺姍帶着孩子回到了嶽西。他們沒有先回到城裡歐陽家,倒是先來見了臧水根,“哎呀,沒想到。你們能回來,這樣更好,我正忙着安排通水儀式呢, 你們也別走了,過了這個儀式再走?”臧水根非常高興,看到自己的老朋友,自己的大妹,還有那個外甥,他突然又覺得這個家增加了活力。不過,歐陽明沒有像他那樣高興,而是淡淡地說,“我就是路過這裡,給你打聲招呼,我們準備先在老宅住一段時間。”
“中,回去吧,反正我不在家,老宅幾乎沒人住。你們回去住,老宅還多一點人氣。”臧水根因爲高興,沒有注意到歐陽明的心情。
“三哥,我們是長住。你沒明白他的意思。歐陽擔心你會不高興?”祺姍見到自己的三哥沒明白自己男人的意思,就補充了一句。
“老宅也是你們的家,我幹嘛會不高興呢?”臧水根反問了一句。不過這個時候他已經注意到眼前這幾個人的臉色不大對勁。“你們這是怎麼了?回來了還不高興?”
“高興,高興!”歐陽明絮叨說。
“咋高興啊?”祺姍提高了聲音。“歐陽上海的公司出事兒。”
“咋啦?”
“被封了!”
“啊?”這一下子臧水根纔像是大夢初醒一樣,大概明白了一點。“好好的,怎麼就被人封了?歐陽明,你是不是進口什麼違禁品了,是走私武器了,還賣迷魂藥了?”
“三哥,不是一句話能說清楚的,再說你辦公室也不是說話的地方。等回家來再說吧!”
祺姍說完,就準備離開,可是被臧水根叫住,“等一下,我安排車子送你們回去!”
那一家三口離開,臧水根就開始擔心起來李馨她們。難道上海發生了什麼大事兒。也不知道李馨從上海走了沒有?她一個女人還帶了一個孩子,很不方便,當初就不應該讓她一個人離開。至少應該把佩立留下。可是李馨太執拗,怎麼解釋她都要帶着孩子走,說是她有辦法安排這一切。她依然是唯一希望就是讓水根考慮前去意大利團聚的建議。想了半天時間,心裡異常的煩惱,就差人通知已經上任軍服廠副廠長的竇煜芳過來,他這個時候很想和一個人聊聊天,很想讓人能和自己分擔一點什麼。很快,竇煜芳來了,看到臧縣長一個人在屋子裡發悶,就問,“縣長大人今天這麼有興致,召小女子前來伴駕?”
臧水根沒有迴應,只是指了指沙發讓竇煜芳坐下。
“你這是怎麼啦?工作出了岔子?不順心?”竇煜芳看到臧水根有點不正常,就關心地問。
“說說工廠的情況!”臧水根沒話找話說。
“工廠很正常啊,只是廠長經常不在工廠裡,也不是辦法,聽說他在活動要調回省城去。”
“爲啥?他不是好好的嗎?”臧水根聽到這個消息,又精神了一些。
“還能爲啥?你們男人要不就是爲了工作,要不就是爲了女人。要是這個廠長能夠爲了工作這個樣子,那真是老天爺開眼了。”
“他不是有個女人跟他一起嗎?”
“分手了。那女的不知道怎麼跟部隊的一個採購軍服的跑了,這兩天他正難過呢。”
“你幫忙再給他介紹一個?工廠裡那麼多女工呢!”
“縣長, 你真是糊塗了。像他那樣花心的人,我纔不會去做這樣缺德的事情。再說,工人們都還巴不得他走呢?”臧水根明白了,這個上面介紹來的關係戶廠長大概不會是因爲一個女人才這個樣子的,肯定是看到這裡財務管理嚴格,賺不到外快,纔會想到要另謀高就。不過,他真的要走,只要他跟他的後臺說清楚了,自己也不硬攔着。反正現在竇煜芳已經有半年多的經驗,已經熟悉了工廠的全部流程,就是明天接手估計也不會有大問題。他這樣想,就問,“要是他真走了,你打算怎麼辦?”
“你問我幹啥?這是你的事兒?我還不想幹了呢!”臧水根也不管竇煜芳說的話,他知道這是竇煜芳給自己使性子。因爲半年多了,自己也沒能給她一點希望,不過工作上,她還是沒勤勤懇懇。
“走吧,今天我請你出去吃飯!”臧水根站起來說。
“請吃飯就省了吧,你要是真有那個好心,你教我開汽車吧?”竇煜芳也站起來,認真地看着那張英俊男人的臉。她一直不明白自己爲什麼就俘虜不了這個男人的心。
“車子出去了,今天不行!”
“公車私用?”竇煜芳開玩笑說。
“算不上公車。車是我弟媳婦借來的。至多油費是公家的。”
“也讓你弟媳婦借一臺軍車給我們工廠用唄!”竇煜芳純粹是話趕話趕到這兒的,可是臧水根卻不一樣,覺得這倒不是不可以。不過借軍車倒是用不着艾麗斯,自己就可以到當地的駐軍那裡借一輛,了不得等他們有任務的時候還給他們。於是,臧水根就說,“好了,過幾天,我去給你們借。但是條件是你必須好好看着這家工廠!”
兩個人走到大街上, 好像也沒有目的地,就不由自主地朝一個方向走去。差不多就到了小媽的那個院落,兩個人才相互看了一眼,覺得好像是心有靈犀。進到院子,吳管家趕緊出來,“水娃,”只從娘離開人世,也只有這個老拐叔偶爾這樣稱呼他,不過他很受用,聽起來比什麼都好聽。“大妮子回來了,你不回去看看?”
“我見過了!你怎麼知道的?”臧水根有點納悶。
“他們來過這裡。剛走。要不是兩個孩子上學,我也得回去一趟。”
“咋啦?”
“家裡那麼亂,我得回去幫忙安頓一下!小兩口這是遇到難啦!他們過來跟我借了一點錢。”吳管家吞吞吐吐,很不想說出口的樣子。
臧水根知道自己太粗心了,竟然沒有想到這一層。於是就說,“老拐叔,套車,走,咱們這就回去!”
臧水根這個時候心裡只想着趕緊回到老宅,問清楚到底這小兩口出了什麼狀況,也不管竇煜芳是不是跟着自己上了車。一直到了自家門口,他纔想起來竇煜芳來不合適,可是已經到了老宅門口,再讓人家回去,這也太不給面子,所以還是裝出一副熱情的樣子,兩個人一起走進了自家老宅。
老宅裡,沒啥人,平時也就是老拐叔的老婆子和幾個下人在打理這處宅子,姓臧的人幾乎見不到一個。祺蕙已經去了歐洲,說是到那裡去念書。剩餘三個孩子跟着臧水根在城裡上學。所以,往日裡熱鬧的老宅,此時此刻就顯得異常寂落。
“大嬸,祺姍呢?”一進門,臧水根就問。結果是吳大嬸,也就是吳管家的老婆,愣怔在那裡,半天才說,“你說是大小姐?沒見到哇!”
吳管家進來,就趕緊叫了僕人去跨院收拾屋子,臧水根就來到大門口,不時地向街道上張望。不一會兒,聽到汽車引擎聲,他知道肯定是他們兩個到了。果不其然,汽車停下,歐陽明和祺姍從車上跳下來,臧水根過去抱住自己的這個外甥。小傢伙很聽話,一點也不認生,還問了一句,“你是誰呀?”可惜她說的不是標準的家鄉話,帶了一口吳儂音。
“三哥,小囡跟着保姆學的寧波話。”祺姍進到院子裡,心情覺得很舒暢,說起話來也開朗多了。
放下小囡,臧水根就把歐陽明叫到自己屋裡。“說吧,到底是咋回事兒?”
“我說了,你可要保密。李大伯不是去了歐洲,所以軍隊的採購也逐漸沒了生意。我呢也做一些進口生意,你是知道的。可是,這裡面大部分藥物和日常用品都是給李路大哥準備的。不知道最近發生了什麼,好長時間都沒有了大哥的消息。就在幾個月前,突然來了一幫黑衣人,包圍了我們的公司,搜了半天,也沒發現什麼可疑物品,可是被他們一紙命令讓我們停了業。”
臧水根明白了,可是依然問,“難道李路大哥的身份你不知道嗎?”
歐陽明點點頭,“咋能不知道呢。難道祺姍的身份你不知道嗎?”
臧水根也點點頭,沒說什麼。
沉默,沉默,好長時間以後,臧水根才說,“那你們打算怎麼辦?”
“祺姍她說要聽上面指示。可是已經好幾個月了,沒有半點音信。所以,我們想回來躲躲。”
“你是不是也加入了他們的那個?”臧水根想了半天問。
“這個不能說。我也不合格呀!”
對於地下組織,臧水根還是知道不少,儘管在這個偏遠山區的縣裡,沒有什麼那個D的活動,可是上面的文件以及那些縣D部的人免不了會給他透露很多信息。不過,臧水根還是過去那個態度,他不是很關心到底是什麼D派,他認爲最重要的是要給當地老百姓帶來福祉。否則他這個縣長就不合格。“這樣好不好,要不你們先去我們工廠裡管管事兒。等你們有了什麼決定,再告訴我。”
“這個我要聽祺姍的決定。”
聽到歐陽明這樣說,臧水根心裡就覺得這個妹夫怎麼沒有一點男人的血性。不過畢竟是自己妹夫,也不好說多了,多了自己妹妹也會不高興。不過他還是問,“幹嘛給我外甥起個女孩的名字?”
“小名。不過這個你也得問祺姍。”
弄清楚了情況,臧水根心裡也就踏實了。隨即他就要返回縣城。可是從屋裡出來,也見不到竇煜芳的影子,到跨院裡去找,就聽到屋裡有兩個女人說話聲,聽不清在說什麼,但是肯定是談得很投機。臧水根就納悶,兩個初次見面的人怎麼會有那麼多話講呢。他在院裡乾咳了兩聲,屋裡人出來,臧水根說,“走了!”
竇煜芳偷偷給臧祺姍使了個眼色,就跟着臧水根離開。
“你在跟祺姍聊啥呢?”路上,臧水根問。
“沒有啥。你妹妹是大記者,我在報紙上讀過她的文章。所以就請教了她不少問題。”
臧水根不大相信這是真話,儘管他也知道祺姍經常在報紙上發表文章,這是她作爲記者的本分,可是她們第一次見面就顯得那麼親密,這就有點說不過去。
過了兩天,歐陽明一個人回來縣城,說是祺姍同意三哥的安排,這樣過幾天他們就可以到城裡面上班。因爲歐陽明家裡祺姍不願意去住,所以她們也只有臨時住在小媽的這個院子裡。雖說有點擠, 但是這樣臧水根覺得又有了一大家子人的熱鬧。
歐陽明和祺姍還沒來上班呢,縣裡就發生了大事情。臧水根不見了。據說是一個傍晚,縣政府突然闖入了幾個來路不明的黑衣人,一進門就直接奔向縣長辦公室。好像是回家那樣,非常熟悉,很快,縣長就跟他們一起出來,接着,就沒了縣長的消息。一天,兩天,一個星期過去了,還是見不到縣長過來,這樣不光政府的人着急,就是臧家也都着急得上了火。一個大活人怎麼說不見就不見了呢。一直到了十來天的時候,有人看到縣長在縣政府前面,奄奄一息。政府人員趕緊將他擡到醫院救治,過了三四天,縣長才從死亡線上醒過來。他模糊地看着周圍的人,自己大妹,大妹夫,老拐叔,還有幾張模糊看不清的臉龐。他知道自己沒有死,自己挺了過來。但是他清楚地記得那些人兇狠的樣子,那些狗日的口口聲聲說大東亞共榮圈的騙子們,臧水根也很清楚,他們是爲了什麼。不過他沒有告訴他們關於智子的真實情況,他也曾經在昏迷中覺得自己已經說了智子的下落,可是醒過來時,那些人再次動刑,他知道自己那是錯覺。那些日本特務根本還不知道智子到底在哪裡, 所以他就會僥倖地在心裡笑笑。他知道這一次他可能也活不下去,心裡想和自己家裡的每一個人告別,他想到了李馨和孩子,想到了佩勳和佩瑤,想到了爹和小媽,也想到了老四和老五。他很後悔沒有早一天安排大妹和歐陽去接管工廠。他也很後悔自己沒有能力說服二哥回到老宅去掌管家裡的一切。可是,每次他醒過來沒多久,就會被那幫壞蛋用各種刑拘再次置於昏迷狀態。就這樣他在這種環境下堅持了四五個晝夜,終於在這間醫院的病牀上,他發現自己勝利了,自己挺過來了。不過,還有一件事兒,在他接受審訊的時候,那些鬼人說了一些胡話,他不知道該信還是不信,他們說明秀已經被遣送回日本,他們還說水根到底是日本籍還是中國籍。毫無疑問,臧水根是堂堂正正的中國人。不過,他隱約也記得智子在他辦公室提到類似含糊的字眼。他在苦痛中回憶過在日本的生活,他不記得自己曾經申請加入日本國籍。不過,似乎這些苦難都過去了。突然,他感覺到一雙大手抓住了自己的手,他又努力地睜開眼睛,從眯縫裡看到了二哥臧樹根的臉,他想張嘴說話,可是嘴角蠕動了一下,一點聲音也沒有,他眼角流出了淚水。他聽到二哥的聲音,“老三,這一次你受苦了。聽二哥一句勸,趕緊離開這裡吧,我今天就回老宅。家裡的事情我來弄,咱不能把命丟了!”
臧樹根聽得清清楚楚,可是想回答一點也發不出聲音。不過他似乎下定決心離開這裡,到李馨那裡去躲一陣子,假如哪一天那些人再來一遍,估計自己小命也真的就玩完啦。
住了兩三天,臧樹根感覺到身上有了力氣,就堅持要出院,二哥和大妹也都同意他的想法,所以就一起去了穹山凹那個房子。事先大勇已經安排人收拾乾淨,所以當臧水根被擡進來的時候,他看到的是一個明亮而又溫暖的新家。
臧水根能說話了,他做了緊急安排,首先是讓歐陽明去負責兩家工廠,讓臧祺姍去負責學校和醫院。二哥臧樹根自然要負責臧家的一切。安排完畢,他拉着二哥的手說,“二哥,我對不起咱爹。家裡的田地和房產讓我賣了不少。一大部分用來修水渠修水庫了,真希望我能親眼看到自流水流到咱家老宅門前, 能看到水渠兩邊的旱地能夠澆上水。 不過,我不一定有機會了。你一定要把這些事情做完。 這不是爲了咱們臧家,而是咱們金上的鄉里鄉親,世世代代可以用上這些贏水。就是我死在國外,也都能瞑目了。”
“老三,你說啥呢!你出去暫時躲一陣子,等情況穩定了,再回來。我們會等你回來,正式舉行通水儀式的!”臧樹根聽到自己兄弟的話像是生離死別的意思,也覺得心酸,就大包大攬地表了一下決心。
“二哥,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當初要不是你出面主持建設水渠,我一個讀書的,根本也幹不成個啥。還有兩個孩子,也是你侄子侄女,我知道你會待他們像杏花一樣,讓他們讀書,一直讀到他們不想讀爲止。”
除了這些,臧水根還把工廠醫院和學校的資金和股份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向二哥做了交代。他真的很擔心,他一走,永遠也回不來了。
到了月底,臧水根剛能下地活動,二哥就安排了他經武漢廣州去了香港,然後再去歐洲。這樣,臧水根就算暫時躲過了眼前的這個劫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