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世界的本質是否真是數?
事物是否有一個絕對真理?
數是否一切事物的答案?
若然不是,那爲何上帝賜於他一個仿似可看透萬物規律的頭腦?而也正是這個腦,即將奪去他的生命。
康寄風沒有答案,用手撿起身邊自樹上掉落的花朵,不用細數,他就能確定花瓣的數量肯定是斐波那契(Fibonacci)數列中的一員,正如不用擡頭細看,他也確定身後的大樹支幹亦是沿着同樣的斐波那契數列規律往上分叉延生,枝椏先是由1分爲2,2再成3、3再延長出5、5再長成8地遂層遞長,新的衍生數總是前面兩個數之和。而其中,後一個數與前一個數之比,總又隱含着趨近於隨處可見的黃金比例數值—— 0。618。
這規律。
不會有例外。
如果真有天神,彷彿天地初開時,那位創造世界的神,就爲自然界的生命傳承烙下了必須依循斐波那契數列的嚴令。
至於原因?自有人類歷史以來,沒有人知道爲什麼是斐波那契數列。爲什麼不是1、2、3、4、5……?爲什麼不是2、4、6、8、10……?
康寄風也不能。
雖然他可能是人類有史以來最理解數概念的十個人之一。
雖然他知道自己成功獨力解開了數學史上七道“千年難題”中的兩道。
雖然他知道只要他公佈他的發現,世界將會大亂,人類千年累積的文明將陷於崩潰的邊緣。
只要他願意,利用他的發現,他可以當主宰這世界的神。
他要這人類的文明生,它就生;他要它滅,它就亡。
想到這裡,康寄風不禁一聲苦笑,或許真是這樣,他現在的情況就是合理的——他腦內長了不該長的東西。
或許,只因爲他擋住了神的道路。
02:
“爸,我們過去那邊玩翹翹板吧!”
康寄風的思緒一下被兒子的聲音拉回到現實中,見大兒子搖晃着自己的手腕。康寄風雖然很想順從兒子的意思,可是略一沉吟後,還是對兒子說:“爸爸有點累,不如你乖乖坐在這,爸說故事給你聽吧?”
六歲的康立天馬上扁上了嘴。
“不要!你每次都只會講一樣的童話,什麼從前有兩兄弟住在一個可以看見二十個月亮的村子裡,因爲相親友受,誠實正直,仙女賜給每人各自一把金斧頭和銀斧頭,最後打退了八十四名大盜。爸,我都聽膩了。你和我去那邊玩翹翹板嘛!”
康立天一手指向遠處的翹翹板,一手拼命想把父親從長椅上拉起來。
眼睛碰着兒子滿懷期待的目光,康立天心頭是一陣悽楚一陣寬慰。悽楚的是,內心何嘗不想陪兒子玩上一會逗他開心,只是身體的狀況。因爲病情,現在是每況愈下了,走幾步路都覺疲累,而且,心裡清楚,今天把兒子們帶來公園的原因,只因爲在這裡約見了一位重要的朋友。他必須坐在這裡等待。
寬慰的則是,兒子終於把他說的這個童話記熟了。
他希望他永遠不會忘記。
“乖,爸真的是太累了,你過去和弟弟玩吧。”康寄風用左手輕拍康立天拉着自己的小手,用着滿懷歉意的語氣向兒子討饒。同一時間,他舉起握着柺杖的另一隻手,遙指向不遠處,正蹲在公園的沙礫池中自個兒埋頭玩沙的三歲小兒子康立凡。
“不要!不要!弟弟根本不會理我。爸,你和我去嘛!”
康寄風心裡無奈地嘆口氣,因爲他知道立天說的是事實,康立凡因爲天生生理缺陷,是一個被自己關在自己世界裡的孩童。對於與周遭外界的溝通,永遠存在着困難。
“弟弟有病,你要多陪伴他,你要記着,無論以後發生什麼事,你永遠是他哥哥,他永遠是你的弟弟。你們永遠是兄弟,一定要相親友愛。只有相親友愛,你才能打開他的內心,讓他和你說話。”
聽了父親一番說詞,立天只感覺一陣莫名,對於父親的話,心中似懂非懂。不過見父親執意不肯起來,心頭頓然一陣惱怒,忿然摔開了父親的手腕,
“爸爸最壞了!你每天都關在房間裡教弟弟做數學,就不能陪我玩一會兒翹翹板嗎?”
康寄風聽了臉色一沉,一陣黯然。
不過畢竟是孩童心情,知道要拉動父親是沒望了,聽見遠處滑梯處傳來其他孩童遊玩發出的歡樂叫鬧聲,轉頭一看,有小孩在玩着無線遙控飛機,康立天扔下一句“我自己去玩!”,帶着興奮的臉孔又一陣風地跑了。
望着兒子在黃昏的燦黃陽光中奔離跑遠的背影,天空清朗,康寄風心裡卻升起了一片雲,厚重黯然的烏雲。
他但願兒子能看見烏雲背後,那是一份想一直拉着他小手走下去的心情。
只是時間不夠了。
時間永遠不夠。
03:
快要入夜了,暮色四合中,公園頂上巨大的天幕被籠罩在一片橘紅的光譜裡,望着天際遠處泛出霞光的數塊雲朵,其中的光幻變化。康寄風是明白當中的原理的。
太陽光是帶着七色波長的組合光,在黃昏時分,太陽光斜着穿越大氣層,在這較遠的旅行距離中,只有波長最長的紅色光能夠穿越得最遠,在空氣粒子的散射下,所以天空只會呈現出趨紅的光譜。
紫光,390-455nm
藍靛,455-492nm
綠光,492-577nm
紅光,622-770nm
縱使是大自然的日夜運轉,色光變化,也脫不出數字的糾纏。
這世界,又有什麼能呢?
剛想到此節,左邊方向光線突然一暗,康寄風知道身旁佇立了一名來人,他擡起頭——正是他在等的人,他向他微笑。
“你來了。”
來者頭戴一頂圓頂邊帽,身材略胖,身着一襲黑色大衣,因爲臉色藏在陰影裡,面容看不真切,面對着康寄風,他點了點頭算是迴應。黑衣男人接着默然地在康寄風左邊的空椅上緩慢地坐下。
“醫生怎麼說的?”黑衣人開口了。
“一個月,頂多……只有一個月了。”
“孩子們知道了嗎?”
康寄風搖了搖頭。
“我能替你做什麼事情?”一陣沉默後,黑衣人再次開口。
康寄風顫巍巍地從身旁的一個黑色皮包中拿出一個木盒,遞給了黑衣男子。
黑衣人連忙抻手接過。
微弱的暮色映照下,黑衣人認清了是個製作精緻的桃木盒子,約摸一本八開小書的尺寸和厚度,盒面雕有一些圖案人物,其中浮雕着有兩把斧頭。
“這是……?”黑衣人遲疑着不知道如何發問。
“這東西,就請你替我保管了。”
“你仍然擔心孩子們的安全?”
“這些年,我知道那些人一直尋找着我。……我從沒有想過,因爲我在數學上的發現,會給所有人帶來不幸……也因爲我的發現,千山才變成這樣,初夏也因此離開了……”康寄風的心情突然像被針紮了一下,悲痛得說不下去了。
“不是你的錯。你的發現是偉大的!”黑衣人心情激動起來。
“只可惜,在人類找到替代的解決方案之前,我的證明和方程的存在就如同打開了潘朵拉的箱子。”康寄風幽幽地說。
康寄風之前的遭遇,黑衣人都知曉。此刻也由不得他一陣唏噓。
“以後的事情就拜託你了。”
“你真的確定要這樣做?”
康寄風神情堅決地點了頭。潘朵拉箱子裡也有希望,他希望康立天和康立凡就是裡面的希望。
黑衣人慾言又止,本想說些什麼,可是後來又硬生生打住了。最後吐出來的字句是:“好的,我就依照你的意思去安排。”
康寄風聽了,像如獲重釋,臉上露出一絲寬慰的笑容。
“好了,你回去吧,我還想在這公園陪孩子們一會。”康寄風微笑着,雙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說。
黑衣人遲疑了一會,突然伸出雙手緊握住康寄風的左手掌,康寄風見狀,不發一言,含笑着用右手輕輕拍了拍黑衣人的手掌。
就像呵護一個小孩一樣。
——人類有些情誼,是永遠不需要用語言表達出來的。
黑衣人最後終於心情沉重地拿着那桃木盒站直了身子,走了幾步後,他再次回頭望了康立風一眼,他知道這應該是最後一次看見他的朋友了。
一個數學天才。
一個犧牲自己,爲了全人類的偉人。
04:
天空已經黑了,公園的街燈都也已經亮了起來,霎時間映得公園內一片澄黃。公園的遊人一眼看去也稀落了不少。坐在長椅上的康寄風擡起頭來遠眺頂上繁星密佈的穹蒼。
依照星星的亮度和鄰近關係,他在腦海中可以用一條想像的線條把它們一一連接起來,根據勾勒出的幾何形狀,連成一個持箭人形的是射手座。連在一個帶兩根觸角,往前欲衝的不規矩多邊幾何,則是金牛座。
多虧了人類對數學的探索,星星看似無窮又無序,但依照亮度、組合和四時置換的方位,總有規律可尋。
有規律,縱使是無窮,也就能用數學去把握,人類以此把握住看似雜亂無章的天體星象,標出了88個星座區域。
只可惜,數學再偉大,也把握不了人心。
他又想起了元千山的背叛和妻子白初夏。
05:
康寄風從坐着的長椅站了起來,不用看手錶上的時間,他知道是時候把孩子們領回家了。
況且,時間不夠了……
又有誰的時間是夠的呢?
20歲死於非命的數學天才伽羅瓦(Galois)?
還是風光地活到84歲的牛頓?
不,他很清楚,他們的時間都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