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什麼是人生最痛苦的事情?
疾病?死亡?
的確很痛苦。不過肉體上的痛苦,遠遠比不上心靈上的自責。那種如潮夕般源源不斷來襲的悔恨,可以把人溺進千萬年也逃不出去的窒息深海里。
這世界可以讓人後悔的事情很多。
有人後悔沒有對某人說出錯漏在時光中的一句話。
有人後悔沒有撥打一通已經撥不通的電話。
雖然時間是最好的掩埋者,它把時光垮土一鍬一鍬地倒在你的悔恨上,直至一天,你以爲它已經被埋葬在記憶的最深那端,永遠不見天日。
殊不知,它只是化成一條冬眠的毒蛇,等待着冰雪融解,醒來再猛噬你一口。
讓你一次又一次地痛徹心扉。
如果命運再給你一次機會,讓你去彌補當年犯下的錯失,條件是讓你放棄現在所擁有的一切,你願意嗎?
我的答案會是——我願意。
於是我成爲了“鐘樓幽靈”。
02:
我的名字叫黃義勇,義氣的義,勇氣的勇。
我想,父母親給我取這個名字的意思應該是希望我長大後,能成爲一個凡事見義勇爲的男生吧。
很可惜,在這方面我令他們失望了。從小,我就是個儒弱的人,別人只要對我兇一點,我就會哆嗦。別人搶我的玩具,我從不敢吭聲。在小學時,雖然也一直是那種可以被欺負的學生類型,不過感謝我們小時候善忘的本能,沒有人把被欺負和欺負人當一回事。
所以,在小學,最困擾我的其實還是我的綠色盲問題,畫畫塗顏色時,我總愛把太陽繪成綠色,樹冠和草地上成棕色。一開始,老師們還很驚喜地以爲我別出心栽,藝術細胞與衆不同。可是當我和別的同學開始爲了顏色爭吵時,他們終於發現了,這些顏色,在我眼裡看出去就是如此呈現的。醫生說是因爲視網膜先天性缺少了視錐細胞造成的,是無法治癒的一種生理缺陷。不過,神奇的是,我發現在幽暗的環境裡,我仍然能看得非常清楚,後來我才知道,這是色盲的特徵之一,因爲視杆細胞的異常發達,所以在黑暗中的視力卓越。
往樂觀處想,我除了能看見別人從未看過的綠太陽,還能像夜行性動物一樣在黑暗中視物。色盲似乎也是一件很酷的事情。
而且,也無所謂吧,慢慢長大後知道,相對於這世界上那些黑白不分的人,不能分辨出綠色,色盲真的不是什麼大問題。
真的。
小學畢業後,像所有的人一樣,還沒弄懂畢業的意思,我就懵懵懂懂地隨着衆人挽起書包升上了初中。我的中學當時不比現在有名,他的名字叫蹈仁。“蹈仁”,就是踐履仁德的意思。據說,“蹈仁”兩字出自《論語》,當時華文課的老師就曾經搖頭晃腦地給我們念過原文,什麼子曰:“民之於仁也,甚於水火。水火,吾見蹈而死者矣,未見蹈仁而死者也。”大意就是說孔子這傢伙說:百姓需要仁德,更急於需要生活必需品。爲了求得生活必需品,我看見因此而死的人,卻從沒有看見踐履仁德因而死了的人。
我爲何會如此記得?理由很簡單。因爲它是校名出處,每年是考卷上必會出現的題目,明不明白是另一回事,蹈仁的每個學生都背得滾瓜爛熟。
不然?你以爲考試不考的東西,學生背來幹嘛?
不過,既然仁德如此重要,我奇怪的是,那爲何算總平均成績時,爲何不給學生的仁德打上一個分數以計算在內?
03:
第一眼看到蹈仁的校園時,我就喜歡上這所學校。寬大的校園、操場、運動場、禮堂,教室和蔥鬱的園林,一切都那麼的新奇美好。尤其是那高聳的鐘樓,上下課時響起的悠揚鐘聲,真是悅耳好聽。
我沒有料到的是,後來它成爲了我在蹈仁的夢魘。
縱然是名校,還是擁有所有學校共有的特徵——有很好的學生,也有很壞的學生。
蹈仁也不例外。
有幾個高年級的頑劣學生,總愛找一些懦弱的低年級學生麻煩。不過,幸虧,升上中學後,可能是環境改變了的關係,我性格變得開朗了,和朋友也多話聊了。編進新的班級後,有了一羣新朋友。大家也都很友好,沒有人再來欺負我,沒有比這更令人高興的,我終於不用像小學一樣整天提心吊膽怕被欺負了。我覺得我好像不再那麼儒弱了。
但是不是所有的人都這樣幸運。
至少我認識的一個同學不是,他不和我一個班,名字已經忘記了,一位身材瘦弱的男生。時常被那些壞學生欺凌得痛哭。
雖然和他不是很熟,但是我永遠不能忘記他的眼神。因爲他從鐘樓跳下來的那一天,就是用那哀求的眼神看着我。
當時我剛好打鐘樓旁經過,撞見他被幾個高年級的學生圍起來戲弄。
當時痛哭流涕的他,就像一個溺水的人,用想抓住一根救命蹈草的求救眼神看着我。圍着他的幾個高年級學生髮覺我在身後,轉過頭來,惡狠狠地瞪着我看。
我躊躇了一會,黃義勇最終還是沒有義勇起來,我裝作什麼都沒看見般轉身離開。
原來,其實我一點也沒有變,懦弱的我,還是住在靈魂的最深處。
那一個下午,就聽說他從鐘樓上跳了下來,同學都說他在送去醫院後死去了。
孔子爲何沒有說人如果不蹈仁,他人卻會因此而死?
我知道,如果當時我勇敢上前替他解圍,他應該還會活着。
之後,我每天晚上都會夢見那哀怨的眼神。
那眼神,就像在不停地向我詢問:“爲什麼不救我?”
我從夢中驚醒過來,總是全身冷汗漉溼一片。
我當年提起腳步悄悄走開的決定成了我心裡驅之不去的毒蛇,多年來無時無刻噬咬着我的神經。
最可惡的是,一些頑皮的學生,意然弄來了一些黃鱔血,塗在鐘身上,晚上引來無數喜歡黃鱔血的蝙蝠撞擊銅鐘,不知就理的人就以爲無人自鳴的銅鐘是因爲那男生的鬼魂在作崇。
很多年過去了,我成了蹈仁的校工。再很多年過去了,我以爲心裡那條毒蛇終於慢慢平靜下來了,我以爲我不會再看見相同的眼神。
可是我錯了,因爲我看見了陳可。
04:
那天下午,我剛好經過車棚,卻看見一身形瘦小的少年哆嗦着身體背對着我在抽泣,好奇的我向他趨近以問個究竟,可一走近,鼻中已經聞到濃重刺鼻的汽油味,更讓我吃驚的是,他手上還捏着一根點着的火柴正在發抖。
我連忙喝問他想幹什麼。
聽見我突如其來的一聲大喝,他臉色煞白地轉過身來。不幸的是,手上的火柴也因爲受到驚嚇,抖落在地上。
火柴甫一着地,已經被澆淋了汽油的地面,火焰立刻竄起,掀起燎原之勢燒了起來。那少年,可能被嚇傻了,還呆若木雞地杵在原地渾身顫抖地看着我。
無暇救火,我立馬衝上前把他搶出了車棚。
那時候,他才驚恐地緊緊抱着我痛哭,嘴裡還咽嗚說着七零八落的話,聽清楚了,大意是說他壓根不想來縱火的,只是被何韋和羅志遠威逼,說要是不幹就每天打他一頓,說完,他哭喊着不想坐牢,叫我救他。好不容易把他驚慌的頭臉扳起來,我再次看到了當年那個跳樓男生的眼神。
一模一樣的哀怨眼神。
那一刻……我知道內心的那條蛇亦已經醒了。
看着眼前已經熊熊燒起來的車棚,我突然明白,這就是一直等待着我的命運,一個不再從那眼神逃開的命運。
我知道要瞬間撲滅大火已經是不可能了,隨着滾滾冒起的濃煙,很快就會有人趕來。
我把他扶起來,擡頭看向遠處高聳的鐘樓,其時,它似乎就是一個高高在上凝視着我的審判天神。我想起了鐘樓五行的傳說,蹲下來正視着他的眼睛,我告訴他只要依照我所說的去做,他就不會有事。我當時先叫他趕快把任何還在身上的縱火工具丟掉,於是,他就慌慌張張地把口袋裡的火柴盒掏出來丟在地上,我看見同時從他口袋裡掉出來的還有一張閃亮的書籤。我當時想把書籤撿起來還他,他卻搖頭說那書籤是撿來的。
依照我教導的說法——蹈仁中學戴着面具的鐘樓幽靈就出現了。以後的事就如康立天所推理出來的一樣。
畢竟,要把一片樹葉藏起來,最好的地方就是樹林。
陳可當時並不知道我的計劃,可是後來校園接二連三出現的破壞事件,讓他明白了這都是我爲了坦護他而幹下的。所以今晚一直跟蹤着我進入鐘樓。
今天來到鐘樓,也正如康立天所猜,我是來結束這一切的,一切既然在這裡開始,就讓一切在這裡結束吧。隨着銅鐘墜下所發出的巨響,就是宣判我當年懦弱罪行的判詞。我探聽到他們以爲我要襲擊的停車場,已經設下多個保安埋伏在那裡,可是停車場離鐘樓不遠,時間並不足夠讓我走下樓梯並再次逃離現場,聞聲而來的禁衛一定會把我這“鐘樓幽靈”捉住。
這,就是我要的。
從此以後,也就不會有人懷疑陳可了。
我將欣慰,在往後的監牢生涯裡,心中的蛇也將永遠地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