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着多年的查案訪人經驗,謝未看出這些人與烏雲寨裡的一樣,都是匪盜。別說被認定就是沈判,就算他們清楚他不是,謝未這刀也是有去無回的。
在這樁誤會裡,他實在不願和這些人大動干戈,於是耐心說道:“劍者以劍爲生命,人不離劍,劍不離人。我是練刀的,也不敢讓刀離手,請各位兄弟見諒。想來,有對手要借你們的兵器一觀,你們也不會同意吧!”
那人笑道:“這話倒不錯。這麼着吧——”回頭揮着手,分派部下,“你們五個向下遊走,尋找沈判的屍體;剩下的,繼續向上遊走。我便不信了,在這道山澗,他還能飛出去!你——跟我們一起去!”他手指謝未。
謝未暗暗嘆氣,心想對付匪盜光靠嘴皮子果然還是不行,縱然可以一時無爭,但也免不了仍要動手。他本無意爲沈判消災,並且心裡已經在惦記徐荷書了,便點點頭,轉身就走,好像是要帶路。
於是,十個人逶迤冰上,向山澗深處走去。
謝未走在最前面,忽然聽到後頭有人的腳下發出了冰裂之聲。
“哎喲,他奶奶的!這冰真夠薄脆的。”
“靠裡走,那邊都沒凍結結實。”
而謝未腦中忽然冒出個主意。
走着走着,忽然腳下打滑,掙扎了兩下仍然撲通一聲跌倒在冰雪上,兩隻大手也撲在冰面。後面的匪盜觀賞滑稽可笑還來不及,沒有想到應該去攙扶他。謝未尷尬地爬了起來,抖抖衣襟:“呵呵,讓各位見笑了!”
“哈哈……你這人看着勁力穩重,怎麼也嘴啃泥啊,哈哈哈……”笑聲未絕,忽然腳向下陷,驚慌之間想要提身躥出,奈何冰破的不是一小塊,他們一衆人所處的位置——一大片冰正在斷裂。大家都想向外、往上逃,冰反而裂得更急。眨眼間,人仰馬翻,一團糟糕,十個人都落了水。“啊……”“嗷……”“嗚!”驚呼哀號聲不絕。淹死倒是不會,只是水裡太冷,他們難以承受,外圈的人想要攀上週圍的冰面,那冰卻非常不爭氣,錚錚嘣嘣裂個不停。他們也沒有注意到,那個所謂的張三已經不見蹤影了。
謝未轉過山澗彎折處,聽到後面仍有呼喊聲,才鬆了口氣。這下雖然阻攔了這些匪盜一下,但也把他們三人的出路破壞了。但也不需太過擔心,今夜一過,那冰仍會凍牢。除非這十個人在冰水裡泡一夜不出來。
這十個人,在如此寒冷的地方應該沒有渾身溼透卻仍堅持工作的勇氣。
刀上的三隻魚仍在。謝未提着這刀穩步前行,然而,很快他就看到了徐荷書。
當然,也看到了後面緊追不捨的沈判。
沈判認爲徐荷書是要逃走,因此忍着頭痛、背痛、腿痛,小心翼翼地在冰雪上緊追,緊追。看到謝未,徐荷書委屈得要哭出來。謝未看到她驚慌而急切的樣子,明白必定受了委屈,便加快了腳步,遠遠地伸出雙臂。
待到兩人彼此握住了手,他一側身用力地將她攬在左臂裡,望着面色已是怒不可遏的來人沈判。
沈判對眼前突然發生的這一幕似乎並不吃驚,只是憤怒。猜疑得到了驗證,他的未婚妻徐荷書居然真的跟這個張三有這等關係!張三,很好,膽敢沾惹我沈判的女人,你也確實不是常人了!
隔着幾步的距離,沈判站在那裡冷酷地笑,看着他們。
“沈大人,你傷勢還好?”謝未好整以暇地微笑着,右手舉起魚刀,“我抓了魚,你也來一條吧。”
沈判哼了一聲,沉聲斥道:“放開我的女
人!”
“你是說徐荷書嗎?她是我的,不是你的。”謝未說着,低頭在徐荷書額上親了一下。徐荷書擡起頭看着他,微笑的眼睛閃着淚光。
“張三,你很好……”沈判狠狠地說着,空手就來襲擊謝未面門。
謝未右手刀左手徐荷書,腳下擰轉,閃至一邊。“其實,我不是張三。”
沈判愣了一下,心底那個曾一掠而過的猜測此時又掠上心頭:“你是那個捕快?”
“是的,我是謝未。”
沈判“哈”地笑了一下,來回踱着步子,雙手互握髮出一連串骨節的響聲:“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荷書,怪不得你如此待我……我不怪你,不怪你……”他知道,既然捕快謝未仍活着,徐荷書就不會再有一分要嫁給他的意思。論武功,即便他現在有武器,且沒有這點內傷,他也明白自己不是謝未的對手。強奪,是萬萬不行的。沒錯,錦衣衛向來以武力強奪,但是這件事,只有智取——從長計議,從長計議……沈判勸自己冷靜下來。
“哈哈……謝未,你今天算是救了我一命,咱們就不傷和氣,不傷和氣——”
謝未也笑:“就是要傷和氣又怎地?我奉陪到底。只不過,我現在應該告知你一件事,前面有十幾個人正在找你,是友是敵,有何恩怨情仇,你要不要親自去看一下?”
“哦?”沈判挑眉看他。
謝未卻低頭問徐荷書:“你餓不餓?”徐荷書點頭。“我們回去吃烤魚好嗎?”徐荷書仍點頭,脣上綻開一朵笑意。
於是謝未拉着她的手:“沈大人,我們先回去了,你自便。”
沈判爽朗地道:“好,請。但是,也要給我留一隻魚喲!”
謝未道:“那沈大人可要快點回來了。”
“一定,一定。”沈判最後看了徐荷書一眼,邁步向下游走去。她那種乖順柔靜的模樣,他從來沒有見過,此時卻在別個男人的懷裡看到,他的心情,已經不止於怒,而像是遭到了對方無情無義的侮辱和拋棄,有點淒涼有點恨怨……
——徐荷書,謝未,今天你們加諸我的,不久之後我定要你們加倍償還。
謝未心中所想,卻不是“不久之後”,馬上、現在都可以。他早已打定了主意,要跟這個錦衣衛指揮使不見分曉不罷手。
不見得就只是武力的決鬥。
到了斷崖上,徐荷書想要將火重新燃旺起來。謝未從後面抱住了她。
“荷書,怎麼你一直都不說話?”
徐荷書臉龐迎着他的注視:“我想要聽你說話。”
謝未笑了。她是在等他說出她想聽到的話——不是誓言,或許也不是承諾吧,而是一個明確的態度。他知道。
“我們一起回京。我去面見你的父母,求他們把你許配給我。你說好嗎?”
她咬着嘴脣笑了。
他吻她一下:“但是,你的父親很可能不會同意。我努力說服他,如果實在不可以——”
她連忙接道:“你就帶我走!”樣子認真而堅決。
“顯宦之家的千金,真的肯跟我走,家也不要了?”
徐荷書想起父親在那樁婚事上是如何的獨斷,如何苦心“教導”她,完全不顧三年來她一直堅持的態度,連聲音也冷了下來:“不是我不要家,是家不要我……”
謝未將她緊緊摟在懷裡:“你不用擔心沈判不甘,報復我們,或者你家,我一定會——”
“他還不敢動我父親。如果他打算殺掉我
們,我們就遠遠的逃走,到黃河那邊去,像孫茯苓那樣隱居起來……”徐荷書睜着發着亮光的眼睛,切切看着他,“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分離,好不好?”
原來她都已經想過了。
“好!”他緩緩撫摩着她的長髮,好一會兒,“原來你還惦念着黃河。”
“但我仍對說服你的父親抱有最大希望,能夠得到他的准許和支持,我們才能長久安寧。對你,也是最有好處。”
徐荷書笑道:“其實我一直在想,父親見了你,應該也會喜歡你的……”
謝未微微苦笑了一下。
“怎麼?”
謝未想說的是“我不敢奢求你父親的喜歡”,到嘴邊卻變換了:“我還有一個辦法能徵得你父母的同意。”
“什麼辦法?”
謝未一本正經地道:“生米煮成熟飯。”
徐荷書不太懂。
“意思就是說,你懷上我的孩子。”
徐荷書一聽,臉龐紅不可抑,頓足叫起來:“你這個壞人!人家是談正經的,你卻胡說起來!”
謝未笑道:“我哪裡是胡說,這辦法其實是最簡單而且有效的。”
徐荷書氣得捶他,踢他。
他“哎呀”“哎喲”地叫着,仍然笑道:“我看你挺喜歡小孩子,也很得小孩的歡心,不如自己生一個……”
“你才生小孩!你才生……再說,我咬你!”
“來,咬這裡。”他說着,朝她撮起了嘴。
徐荷書忍不住撲哧一笑,將他推開:“你這樣子哪裡是二十七,明明才七歲!”
火,燒得如同心情一樣熱烈,肥美的魚開始飄溢出香氣。徐荷書因爲對這項生存技能完全不通,便只好呆呆地看着謝未侍弄。
再望一望對面的峭壁,下面的澗水,頭頂的藍天,忽然又恍惚了。
“我知道這不是做夢。”徐荷書幽幽道,“可是真的很像是做夢。好像是已經過了一輩,現在是下一世了……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謝未看着她:“荷書,蘇東坡的這闋詞我記不得了,你誦一遍給我聽吧。”
“好。”她興奮地坐直了身子,鄭重而從容地念起來,“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到這裡,忽然停住了。
謝未以爲她忘記了下文,便提醒道:“故國神遊……”
徐荷書卻喟嘆一聲:“唉,我喜歡周公瑾。”
“哦?說說爲什麼。”
“還有什麼好說的,都在這詞裡了……只可惜,既生瑜何生亮!”
謝未笑道:“本朝的通俗演義只可當小說看,《三國志》裡,你的周公瑾可是一個胸襟廣闊、氣度恢弘的人。”
徐荷書卻道:“不知道爲什麼,反而是這個嫉妒諸葛、氣量狹小、最終致死的周郎更令我耿耿難忘。”
謝未沉思片刻,很認真地告訴她:“這和你喜愛小孩子是差不多的道理,都是因爲你有一份人母之心。”
徐荷書不禁愣了,想了一想,默認了這個答案。
不一會兒,魚熟了。徐荷書喜滋滋地接過來一隻,找好下嘴的地方,張嘴就咬。
“怎麼樣?”
她笑着點頭。雖然沒有鹹味,仍是香的,美味的。
“我覺得,”徐荷書不知想通了哪根筋,邊吃邊說道,“生米煮成熟飯這件事……也是可以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