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老爺和僕人來來這一頓飯吃得很稱心,一個高興就決定在這廟裡留宿一晚。
安然臉色立刻變了。
“怎麼,我主僕二人住在寶剎不方便麼?”
安然忙搖手:“非也非也,只是我們月光寺地小房少,簡陋不堪,恐怕委屈了兩位施主。”
來來道:“我們老爺都沒說委屈,你少推搪。”
“加上二位,敝寺多了六口人,能住的房間總共的只有四間,住持一人住了一間,我和兩位師弟住一間,那四位施主現在佔了一間,到晚上還得再給他們留一間……”
黃老爺好像沒聽仔細安然所說的狀況,只道:“大雪天都不容易,大家擠一擠,擠一擠就成了,我跟來來要一間就成,大師父給安排一下吧。”
安然不敢開罪這位財神,只得答應着去收拾了。
中午飯只有徐荷書與尹海真一起吃,沈判只吃了一點,謝未不見回來。徐荷書想,雪還是下得那麼大,他去哪裡了?難道是一個人走了?但若要走,他不可能不事先告知他們。
安然走過來,先念了聲佛,然後溫和地告訴他們:“實在過意不去,因爲有兩位香客留宿,所以今晚要委屈四位施主都住在這間房了,我們會在這堂裡用木板子搭兩張牀……不過請放心,晚上生着爐火,是不會冷的。”
徐荷書縱然不太樂意,也知道這廟條件太差不可挑剔:“有勞了,就這樣罷。”
尹海真一向很有警覺性,但對所謂的“兩位香客”也沒感起興趣。他並不是多事的人,好奇心也並不重,有人在大雪天氣留宿廟裡,實屬正常。他在思考謝未的去向。
這個人,將他和沈判救了回來,卻並不接受他們的謝意,也不領他們的好意。面上和氣心裡卻保持着距離,對沈判那笑也是冷笑,對他那冷淡卻帶着溫和。尹海真知道的不少。除了他知道的,他還想到,這個捕快其實是看不上他們錦衣衛的所作所爲。不客氣地說,是不齒。若非因爲他們是跟韃靼浴血奮戰,他大概不會殷勤地爲他們買藥跑路。
徐荷書在房間裡陪着沈判。
沈判一直是昏昏醒醒,將她的臉龐看成一片溫柔的模糊,沒有說什麼話,卻不願放開她的手。徐荷書與他相處的時間裡,安靜的時候幾乎沒有。此時的安靜令她很喜歡。窗櫺糊的紙破損得厲害,可以看得見外面飛揚的雪花。她時而出神地看着這雪,時而不經意地看看沈判的臉。
男人的英偉的臉。苦苦地皺着眉宇,嘴是緊抿的,傲慢的嘴角長長的,好像在冷峻地面對着一個人,好像一笑起來,就會是一種對這人的蔑視。
跟三年前一樣。
她記得在人羣中,他是怎樣的回過頭來,傲慢地看着某個說話的人,容那人說完了,他挑着嘴角一笑,不褒不貶卻也已令那人惶恐汗顏。他也曾回首尋找她在人羣中的身影,那怡然自得的、閒淡無事的樣子,令她看到了他也假裝沒有看到。
三年過去了,她成了他的妻子,他對她卻沒有了當初的那份從容。
她知道爲什麼。
天擦黑時,謝未回來了。一身的雪,在屋檐下撥落,還遞給尹海真一個油紙包。裝的是熟肉。
尹
海真笑道:“可惜沒有酒。”
“負傷之人豈能喝酒?”
他走進屋裡來,徐荷書問:“你去做什麼了?”
“抓賊。”
徐荷書笑了:“閒起來很無聊吧?”
謝未搖頭:“其實主要是心情不好。”
“……爲什麼?”
“你知道的。”
徐荷書低下了頭,她還能說什麼,現在說這話還有什麼意思呢,勉強笑了一下:“抓到賊了嗎?”
“沒有。”謝未也笑了,“如今這世道,做賊的都很不敬業,下了點雪就歇手。”
“哥哥,你如果真的覺得很無聊,可以不留在這兒。”
“我不會走的,除非沈判好起來,或者他也走。”見徐荷書滿臉是疑惑,他又說:“我們有約定。準確地說,是個賭局。荷書,你可不可以出去一會,我有話跟沈判說。”
“好。”徐荷書起身走了出去。
沈判是昏睡着的。謝未點了他身上幾處穴道,催他醒來。
沈判睜開了眼,呵的一聲笑出來:“內兄大人作甚?”
“你雖受了重傷,腦子可沒有壞。記着我們的約定,到你可以正常走路的那天,如果她說喜歡你,願意與你繼續做夫妻,那我無話可說。不然,我告訴她一切,然後帶她走。”
“我當然記着了。”
“別耍花樣,除非你永遠不想站起來。”
“呵,你可是小看了你妹夫。”
謝未沉下了眉頭:“你大可以在嘴皮子上佔便宜。但是你要清楚,我在這裡,你要敢動她,休怪我毀約。”
“怎麼說她也是我妻子,我要動她,她也心甘情願的話,你難道也要插手嗎?再說,我這個樣子還能怎樣動她?”
謝未便不言語了。
沈判笑道:“我知道,你是個君子,不奪人妻,爲了她的真實感受,尊重她的選擇……”
“哼,你應該說我是尊重你。”
“好,好。”沈判來了精神,兩手試着握拳,“其實,我挺佩服你的。作爲一個男人,想到自己心愛的女人嫁給了別人,和那人夜夜芙蓉帳底翻雲覆雨,心裡都不感到難過憤怒,臉上都沒有一點不快……”
謝未大聲地冷笑:“沈判,你想要激怒我?”
沈判卻一臉認真:“我是真的不解,有時候站在你的位置上想一想,都覺得痛苦萬分不堪忍受。”
“你還想我之所想?哼,奉勸你打住,不然,這回的賭約我可是贏定了。”
“別忘了,你如今還是她的哥哥,我收斂,你也要收斂,這才公平。”
“你最好快點好起來——廠衛的人恐怕早晚會找到這裡,到時候,你想清淨逍遙可不成了。”
“這倒是,多謝提醒。”
謝未最後看了他一眼,轉身走了。
徐荷書正在菜地邊上堆雪人。她玩得起勁,因爲之前滾了一個大雪球而氣喘吁吁滿臉通紅。謝未看着她沒在雪裡的鞋子,搖搖頭,也沒心情管她,也沒心情搭理她,甚至,有了點怒氣。
他何嘗不難過不憤怒?他也嫉妒也痛苦!
天黑了。雪不管天黑不黑,仍
然飄飄灑灑,只是比白天小了些。
睡覺問題已經解決。沈判與徐荷書睡在臥室的牀上,尹海真睡在正堂裡的木板上,謝未不與他們在一起,卷着一隻褥子要去睡柴房。
徐荷書,唯一的女人,心裡並不接受這個安排。她想和謝未調換去睡柴房,卻終究沒有說出口。她決定守着沈判。
爐裡的炭火紅紅的,將房間逐漸烘暖了,只是有聞起來不那麼舒服。
徐荷書坐在凳子上,趴在牀沿睡。她告訴了沈判:“有事情就叫我。”
沈判無奈地躺着,深恨自己不能坐起來,站起來,將她抱上牀。他只撫摸着她的長髮,久久的,久久的。徐荷書也不管他,只睡自己的。昨夜整宿沒有合過眼,她已經困得支撐不住了。
前院那邊廂,黃老爺和僕人來來毫無倦意,穩穩地坐在桌子旁,開着窗子望着外面呼嘯的風雪。他們在等待一個時機。
沈判也睡着了。
這睡着與白天的昏睡不一樣,是自自然然的睡着。也許是白天喝的藥藥力開始作用了,迷糊的睡夢中,只覺得胸上背後的創口在痛,渾身冒汗。一些可怕的情景開始在他腦海中出現,他做噩夢了……
“……沈判?你怎麼了?”徐荷書被他驚醒。
沈判長吁了一口氣,徹底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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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荷書給他擦着汗,問他:“要喝水嗎?”
沈判搖頭,他一點也不口渴。“荷書,到牀上來吧,暖和。”
徐荷書笑着搖搖頭:“我還沒有做好和你同牀共枕的心理準備。”
她說出了這樣誠懇的話,令他心裡一陣悸動:“我不動你,只要挨着你就好,也能擺脫這擾人的噩夢。”
徐荷書於是脫下了腳上單薄的繡花鞋……
並肩躺在牀上,他挨着她,她也挨着他。
她感覺得到他的激動。他的手也沒有遵守他剛纔的話,在她身上輕輕而有剋制地摸索着。她容忍他這樣做,眼睛呆呆地望着破舊的窗櫺和外面的雪,心想,同牀共枕的夫妻就是這樣的感覺嗎?溫暖、安穩、舒服、緊張……
“沈判,跟我說說話吧。”在被窩裡,她的手握住了他的手。
沈判氣息有點急:“說什麼?我只想做。”
徐荷書微笑道:“別說你有重傷不可以的,就算你好好的,我可也未必同意……哎,你,你不想要命了……”
“我這兩日就和廢人差不多啊。”沈判苦笑着放棄了,“荷書,倘若我真的成了廢人,你會不會舍我而去?”
徐荷書幽幽地道:“說的我好像本就對你一往情深一樣。”
“不管怎麼說,我們也是夫妻。”沈判語氣有些淒冷了,“倘若是三年前呢,三年前你嫁給了我,我成了廢人,你會不會離開我?”
徐荷書答得很誠實:“不會。但我三年前也不會嫁給你的。”
沈判笑了一聲:“我倒是後悔三年前沒有使手段要了你。”
“三年前,倘若你不是惡名昭彰的錦衣衛……”
“惡名昭彰?你終究嫌我是錦衣衛。剛纔,我做了個夢,令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些事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