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長長怎麼也想不明白,這個世界爲何會如此變幻莫測。譬如,徐荷書來到本縣,猶如一場美夢般的驚豔,他不知不覺中就懷揣了某種美好的臆想。關於自己的將來的臆想。但也僅此而已。在鄰縣的那兩天,他忽然感到這種臆想並不是很離譜,只不過男主角需要換一換,不是他,而是謝未。他衷心地希望看到這一對璧人在一起。
有人說張長長非常遲鈍,張長長憤憤不滿,半晌想出了應對之辭,纔剛開口,那人就說:“看看看,遲鈍沒錯吧?”遲鈍的他,幾天後纔想到還有個苑桃。得知她和謝未下個月的婚訊,他很開心。如此,自己豈不是還有一絲希望?儘管這希望也是隱晦不發的,僅僅就是一種希望。然而,徐荷書忽然堅持要走,馬上就走。他急得眼都紅了,費施卻無奈且無動於衷,趙小會只向徐荷書說“保重,有緣再見”,他簡直要咧起大嘴哭了!對於他們這個鏗鏘六人組,他還曾想過天長地久,卻不料她這就要走!
費施一反常態地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你就是個蠢人。荷書姑娘留在這裡,長了眼的都看得出來,她跟大哥是一對兒,而下個月大哥就娶桃桃,你這個蛤蟆眼說說,她該怎麼辦?”
此時外面就在下雨。張長長不平地道:“畢竟相逢就是緣,乍一分別,你們就沒有從此兩茫茫的淒涼感覺嗎?”
“唔,是不是還要輾轉反側難以入睡,月光如水酩酊大醉?”
“你要請我喝酒麼?”
“……咄,我請你喝尿。”
“大哥就沒什麼反應?”
“大哥怎樣,你去問啊,他現在在跟厲寧交代事情。”
“別以爲我不敢去。”張長長忿忿道,“下着雨我也敢去……”
“那當然,蛤蟆不怕雨淋嘛,哈哈哈哈……”
謝未因擔憂而吩咐厲寧。呈報刑部的處決李有理的文書遲遲沒有迴音,王素大人早料到會這樣。但也無妨,只嚴密關押看管他也好。至少他不能再爲非作歹。想要越獄,萬萬不能。除非上級真有能夠說服他王素的理由,釋放了李有理,否則,即使上官秘授指令、強行命令,他也決不放過這個人。
謝未吩咐厲寧注意獄卒和獄長的動向,多多耳提面命、旁敲側擊,決不能有賣義求榮的行爲。厲寧眼窩深陷,像是幾日沒有睡好覺,謝未笑道:“看你似乎是多日沒有練功,這可不行,下次受傷我可不揹你了。”
厲寧也笑:“大哥,你的身手這麼好,說是家傳的,是謝大伯傳的吧,大娘會不會功夫呢?”
“我娘只會棒打兒子功。”
兩人一陣大笑。衆所周知丁氏的厲害,只當她和丈夫、兒子一樣手上有幾下子,卻不知原來她真的不會武功。
“厲寧,我就要娶桃桃了,”謝未忽然情緒沉重,“你是否會怨恨我?”
厲寧呆住了,心中卻有一顆大石往下落:“怎麼會……我祝福大哥和桃桃……是我單方面癡心空想……”
“我的處境如何毋庸多言,你是知道的。我只有對你說聲抱歉。”
厲寧紅了眼睛:“大哥不必如此……”一個聲音在他腦海中叫着:“未曾得到,何談失去?……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去得到。”另一個聲音緊跟着叫道:“虛僞,虛僞……忘恩負義……”
淚水從厲寧眼中無法抑制地涌出。雖然他努力地控制
着,臉都漲紅了。生在小康之家,生活富足,父母對他唯一的期待就是入公門,掙體面。性格偏弱的他也一向上進,經過這兩年的歷練,他現在已遠比一般同齡人穩重。
謝未嘆了口氣,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膊:“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做了捕快,再哭的話就該讓人看笑話了。”
“大哥,爲什麼我們要長大成人,像小時候那樣多好……”說這話的時候,厲寧的大眼睛與一個悲傷的孩子無異。
“像小時候那樣?你還天天挨大孩子的打?哈哈,我還記得你那時候的模樣,秀裡秀氣的,大大的眼睛,像個小閨女……”
張長長闖進來,一身溼透,站在門口,地面立即溼了一片。謝未驚詫:“有新案情?”張長長許是被雨淋得熱血冷卻,盛氣削弱,張嘴結結巴巴起來:“沒……沒有,我走錯……走錯了。我去看小會。”
於是,張長長的煩惱依舊長長。
十幾天過去了。刑部的處決書依然沒有下達,李有理也依然被關在牢裡,徒然叫囂“老子有理”。兵部已經特派了監察御史去往南昌,同時已通知湖北、浙江等地的知府與總兵嚴陣以待,王素、趙小會身體已如平常,阿心後背上的箭傷正在癒合。謝未除了處理了幾樁鬥毆糾紛、搶劫殺人的事件外,其餘時間在爲即將到來的婚事做準備。
待嫁的桃桃已不再往他家跑了,在家裡喜孜孜地縫製自己的嫁衣。謝未的母親丁氏期盼着好日子,心寬體胖,每日做做活,散散步,養養兔子。那兩隻兔仔已經長大了些,依舊可愛。謝未偶爾會看着它們出神。
時間既迅速又漫長。長長的時間,長長的煩惱。張長長仍然煩惱。
徐荷書卻沒了一絲煩惱。她先是在黃河北岸盤桓了數日,然後乘大船,連人帶馬一起渡過黃河,到了南岸。現在,她在南岸三四里遠的一個客棧住了下來。京城固然是個有氣質有氣勢有氣派的所在,卻難有壯闊、茫遠之象令人心歸天地而五體投地。大雨時,她望雨中沸騰般的黃河,想起“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起風時,她立於黃河之畔,衣袂狂飛,涼風漲滿襟袖,似欲登仙而又遍體生寒,好似沒穿衣服一般;天晴時,她眺望日光下的黃河,白帆點點,沙粒閃着光,河水閃着光,向東浩浩湯湯而去,一派雄壯氣象。甚至有幾次直到晚上她也沒有回客棧。擱淺的大小船隻點着燭火和燈籠,星星點點,盈盈團團,有犬的遠吠,有浪的輕譁,對岸亦有幾處燈光,不知是多遠的人家,不知這些人家是在做什麼,累了,困了,歡笑,打鬧,還是在議事、閒談?這都讓徐荷書心底升起無限的嚮往和惘然。她不免想起家來。父親在做什麼,母親在做什麼,弟弟在做什麼?如果她的家就在這對岸,就是這些燈光中的一個,她的家人就在這燈光下面,該有多好……
這些並不是煩惱,只是一種即時的天馬行空的散漫幽思。而當她想到這些天來/經歷的人和事,心頭才真正有了一團惱人的亂麻。這不是她樂意的。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她雖不敢以英雄自居,但也十分願意做個俠女,兒女情長是不行的,是沒出息沒志氣的。
於是她練劍。將梅雲、方之棟以及別的幾位師父教過她的劍法一一演練。劍法,她學的太多了。她曾經深恐多而不精,多而不專,然而事實證明,有心人天不負,如同
醉心於書海松詩讀書幾乎過目不忘、甚至連做八股文也津津有味一樣,夢想着江湖的她練劍也日益進步,領悟頗多,俱有所成。
她沒想過天賦這回事,只知道“心性”二字,心嚮往之,性本愛之,做事就沒有不成的道理。練劍的許多日子,她是白天練,晚上夢,日夜不息,母親甚至擔憂這個女兒會嫁不出去,至少難以嫁與一個詩書禮義的名門望族。
那也是單純而快樂的日子。現在,那種日子已經不再。並不遺憾。畢竟已經收穫豐碩,畢竟已是雙十韶華。
這一天,她又在黃河岸待到了很晚。直到河風將她吹得頭昏昏的,纔想起是時候回去了。
黃河堤岸很高。堤上長了很多樹木和草,大小亂石堆積,各色蟲鳴唱和。徐荷書只最後瞥了一眼西方,卻見一盞燈在風中搖曳而來。
不是燈籠,不是螢火,而是一隻風中的燈。徐荷書以爲是船上人家上了岸。然而,執燈的這個人像是在尋找什麼東西,她可以看見他弓着腰,撥開草叢的動作,那樣子遲緩而悲傷,每次躬下身後好像都難以直起來。徐荷書走過去。
是個頭髮花白的老人。燈光照得他佈滿皺紋的臉安詳而漠然。明明知道有人來到他面前,他也不擡頭,不在意。
“老人家,您在找什麼?”老人像是沒有聽到,不回答。“您丟了東西?”老人不置可否,繼續前尋。“天這麼黑,風又大,您不如等天亮了再來找。”
老人發出了沙啞的聲音:“天亮,就會被野貓野狗撕了……”
“您在找什麼?!”
老人褐黃色的眼睛裡流出濁淚:“找……孩子。”
“您家的孩子跑丟了?”
老人直起身來,用手捂住搖曳的燈焰。“閨女,大半夜的你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他顯然也看到了她背後的劍。
徐荷書笑道:“看來,我就是在等您,我幫您找吧!”
老人臉上似有一絲微笑。“你這孩子真是愛管閒事。跟我孫女正好截然相反。”徐荷書微笑道:“您光是這樣找嗎,爲什麼不喊呢?”
“我找的是幾個月大的嬰兒……”
什麼?徐荷書驚詫極了,嬰兒怎麼會在這荒郊野外?老人道:“閨女,你想必聽說過大河盟。”
徐荷書點頭,怎麼這事也跟大河盟有關?“今天,中盟的人來搜索我的重外孫,結果自然是找不到,他們就到處找,搶來附近幾乎人家的嬰兒,以爲我重外孫就在其中。可這幾個嬰兒月份不是偏大就是偏小,沒有一個可能是我重外孫,他們又不甘心,就把這幾個孩子順道帶走,扔在了這一帶,想摔死他們……大家趕到的時候,兩個孩子正在草叢裡哭,是摔傷了,一個已經摔死了,還有一個怎麼也找不到……”
徐荷書聽得瞠目結舌,悲憤交加,竟有這樣滅絕人性的江湖敗類?!“官府都不管不問嗎?”
“大河盟勢力強大,黑白通吃,他們官府哪敢管、哪肯管,不過是揚言緝拿強盜,做做樣子給老百姓看。”
“他們,爲什麼要找一個嬰兒?”
“因爲我孫女。”
“難道您的孫女跟大河盟的人有仇,他們想要害死她和孩子?”
“若是有仇這麼簡單,我們祖孫何至於此?大河盟的人不是想要我們的命,是想要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