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荷書回到京城的時候,離她和沈判的婚期還有十天。她和謝未一人一騎,在初冬時而凜冽時而煦暖的天氣裡如乘春風一般,在這個午後遙遙望見了京城的樓宇長街、人羣草木。天空淺藍,陽光明媚,道旁的松柏梧桐靜靜聳立,幾隻老鴰低啞地啼鳴着。京城是帝王之都,輝煌壯麗、高牆深宅的建築,且不說紫禁城,就是城中王侯將相的府邸也多不勝數。倘若真有神仙降臨於此,想必會看見這座偉大城池的上空發散着一股祥瑞紫氣,這團紫氣中又飛舞着祥龍瑞鳳,萬獸俯首,百鳥和鳴——但是爲什麼此時只是老鴰呢,樣子長的醜,叫的也難聽,從來不討人喜歡。
生長於京城的徐荷書其實從小慣聽老鴰的叫聲。在她聽起來,有時候是“呱呱……”,有時候是“哇哇……”,有時候是“啊啊……”,好像受了驚嚇一般。
就是這老鴰的叫聲令她好像聽到了家的聲聲召喚,又緊張得近家情更怯。其實,她怯的是父親乍見他們二人會有什麼反應,無疑,她也是給父親出了一個極大的難題。沈判確實還在他們後面。但是呵,沈判人在他們後面,時間可就在他們前面。徐荷書怕來不及。
而擔憂總是沒用的,她便不再徒耗心力。
上次回家是帶着白花,一個小嬰兒,這次回家卻是帶着謝未,一個大男人。徐荷書想到這一點禁不住笑出聲來,如果她直接帶謝未進家門,家裡的老僕人背地裡肯定會這麼說:一個馬上要出閣的大姑娘,昨天帶個孩子回來,今天帶個男人回來,這……這叫什麼事兒呀!
謝未不知道她爲什麼笑,卻因爲她笑而笑了。這幾天他們朝夕同行,更深地體會到什麼是心意相通。彷彿他心即她意,她意即他心,有時候他們牽着手都感覺到手也是有心意的,他輕輕的,她柔柔的,他不願放開,她不想掙離,似乎換個動作都會打破這種寧馨……
進城門後,他們各自牽着馬,走進一條大街。據徐荷書講來,徐珏此時是不會在家的,通常要到掌燈時分才能從文淵閣回來。於是謝未決定先找客店安頓下,當晚便登門拜見。
謝未從入京城開始就戴起了人皮面具。
徐荷書心中惴惴,在他的再三勸誡下才離開客棧,自己回家去。
徐荷書這次回來,依然引起了家裡的轟動。母親生怕她再跑掉似的,拉着她直入臥房。早就知道沈判爲了荷書的安危親自追去了,卻不想現在她獨自回來。
“沈判呢,難道你們沒有見着?”
徐荷書撒謊道:“他尚有公事未完,我先回來了。”
徐夫人便放了心,打量了女兒一遍,嘆道:“你要做新娘子了,這麼風塵僕僕地回來,臉兒可有點憔悴了!”說着捧起女兒的臉,猶疑似的端詳起來,“瘦了,不好……”
徐荷書有點不耐煩,用力搖着頭:“沒有瘦。在外面我開心得很,怎麼會瘦?”
“唉,這幾天,我吩咐廚房給你多做點湯,好好養一養。”
徐荷書心說我是豬麼,卻問道:“雲姨和方叔回來了嗎?白花呢?”
“還沒有回來,白花,白花肯定是要交給他親孃的,你就甭操心了。”徐夫人拉女兒到鏡子前,給她梳理凌亂的頭髮,“你父親也忙得可以,好幾天了,都是快三更纔回來。你呀,就老老實實在家呆着,別鬧,給你父親省點心!”
徐荷書笑道:“我不鬧。今晚父親什
麼時候回來?”
“只會晚不會早,你也晚點睡,等他回來。”
“嗯。那明天呢,還是一大早就上朝去?”
“可不是。”
“這樣太累了,父親的腿怎麼受得了!”徐荷書轉身拉住了母親的手臂,“明天給父親告假好不好?讓他在家歇息一天。”
徐夫人點頭:“我早就說讓他歇歇,他不肯呢。”
“今晚我和他說。”徐荷書笑了,“一定要他明天在家歇着。”
“唉,好孩子……”徐夫人瞧瞧鏡子裡女兒的容顏,不覺笑了,“我兒真是閉月羞花的模樣,沈判縱然是錦衣衛指揮使,娶到你也是他前世修來的福氣。將來,他要是敢待你不好……”
徐荷書截道:“母親生的好,我才長的好。”
徐夫人笑道:“當年,你父親還嫌我不夠美呢。他倒是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的,就在走在大街上也招女人的眼,那時候一個算命的說,他命犯桃花,多虧我上心看得嚴,又生了你和你弟弟,他纔沒惹風流債,也沒納妾。”
徐荷書聽着好笑,很感興味地道:“原來老江湖徐珏也有過一段風花雪月的日子……”徐夫人擰她的耳朵,“哎喲,不過我很想知道,父親仕途還沒有得意的時候,是否有女人向他示好,除了您之外。”
徐夫人頓了一頓,好像在想什麼,終於還是沒有說,只悠悠地道:“我和你父親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知道,您都說過了。”徐荷書仔細瞧着鏡中的自己,從梳妝盒裡找出一支紅白荷花式樣的珠花,是,戴在發上。看到經久不用的胭脂水粉,她脈脈笑了笑,取了出來……
小洛找了幾件毛料的衣服過來,徐荷書便換上了。
這時候,徐鬆詩走了進來。看着姐姐意氣風發的樣子,就知道她心情不錯。等到母親囉唆完畢,徐荷書才得空和他講此次大名府一行的大致經過。
徐鬆詩之前對江公公在大名府遭遇刺殺一事也有所耳聞,而且聽說刺客有十幾名,全都從官兵手底下逃散。於是,他對姐姐放了心。
但是此時,他聽徐荷書說謝未的事,驚詫得瞠目結舌:“怎麼會……怎麼可能……居然是這樣……”
徐荷書得意地看着他的樣子,伸手託了一下他的下巴:“別這麼誇張,小心下巴掉了。”
徐鬆詩擋開她的手,嚴肅地問:“這麼說,他現在就在京城?”
“是呀……”徐荷書有點羞澀了,“弟弟,我可什麼都告訴了你,你一定要支持我。”
徐鬆詩呆呆的,只說:“反正,我不喜歡沈判做我姐夫。”
“我也不喜歡沈判做你的姐夫。”
“咳,姐姐你也真夠……”徐鬆詩吞吞吐吐,“成何體統……”
“少拿教訓寶玠的那一套來唬我!”徐荷書掐了他一下,又可憐兮兮地望着他,“弟弟,你要是不支持我不幫我,我,我……”
徐鬆詩淡定地道:“你怎麼樣?”
“我就哭!”說着,徐荷書就做出哭的樣子來。
徐鬆詩面無表情:“姐姐你別這樣,難看死了。”
徐荷書立即收斂表情,有點惶惶:“你仔細看看,我現在的樣子怎麼樣?”徐鬆詩左看右瞧,訥訥地說:“不就那樣嗎。”
“就沒有比平時好看一點?”
“嗯,好像
……好像是。”徐鬆詩忽然眼前一亮似的,“咦,姐姐你化妝了!”
徐荷書笑道:“是呀,好看嗎?”
徐鬆詩連忙搖搖頭。
徐荷書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道:“鬆詩,做人不誠實是非常不對的。子曰人無信不立,人云心誠則靈,爲人處世若不誠實,你將來就難以立足仕林,難以成就大事。就近的來說,文如其人,你不誠實,作的文章也會是滿紙浮誇,矯揉造作,虛情假意,縱然有好的文采,也會犯以辭害意的弊病……”
徐鬆詩撫額:“你好看,好看,好看極了,傾國傾城,舉世無雙,氣煞西子,愧死王嬙……”
“這就對了嘛……”徐荷書話音未落,就笑着逃出了房間。
知道女兒剛回來就又要出門去玩,徐夫人愁得不行:“你去哪兒,我跟你一塊兒!人來,備馬車!”
徐荷書撒嬌道:“女兒想去綢莊買兩匹綢子……”
“要做衣服?哪裡還用你操心。你的嫁衣正在縫製,新衣裳也差不多都做好了。”
“我去逛逛嘛,順便給您挑兩種時興花色來。您要是不放心,讓小洛跟着總可以吧?”
徐夫人不耐煩了:“去吧去吧,快去快回,等你回來吃晚飯!”
於是,徐荷書帶着小洛乘馬車出了門。京城的人煙阜盛,從一道街就可以看出與別處的不同,但此時徐荷書看來,卻頗爲無聊。似乎回到家就會有一種舒適得無聊的感覺。
她是要去客棧找謝未,告訴他今晚不必來,到明天再去。
暮色降臨得真早。馬車行到那客棧附近的時候,天已經麻麻黑了。徐荷書從馬車裡下來,囑咐小洛先回家去。小洛卻堅持要和她一起:“小姐去哪兒我就去哪兒。”徐荷書只好讓她在這裡等,她還沒有告訴小洛什麼——上個月,小洛還陪着她去探謝未的墳,今天,這丫頭恐怕怎麼也想不到小姐正是去見那個“死人”。
儘管才分別了兩個多時辰,徐荷書心裡卻十分思念。
然而謝未竟然不在。問問店夥計,說出去好一會了,不知道去了哪兒。
於是她等。
小洛在外面不遠處等她,她在樓上等他。
等人的滋味是美好的,也是難過的。起初,她很有耐心,站在窗前透過樹枝向街道上眺望。大概有一刻鐘之後,她坐到椅子上,開始想一些有可能發生的事情。想的心有點慌,她坐在了牀上,那裡有謝未的一隻簡單的包裹,她就撫摸着。難道他已經去了她家……他若去了,很快也會因爲見不到人而返回啊……
夜色漸漸濃了,徐荷書躺在牀上幾乎睡着,猛地睜開眼來,房間裡一片黑暗,不覺暗暗心驚。黑暗總是令孤獨的人更生一重絕望的情緒。她想到了事情的不好結局,即便沒有深想,也由不住難過得想哭。但總要點上燈吧!一會兒,眼睛適應了黑暗,她起身去桌上找燈。
這時候,她聽到外面傳來輕而穩的腳步聲。
他回來了。
徐荷書站在黑暗裡,喜悅起來,卻沒有動。
謝未有點急,方纔店夥計說有個姑娘在房間裡等他。“荷書!”他推開門,在黑暗裡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那裡。兩個人熱切地擁抱在了一起。
爲何三個時辰不見亦如三秋?
他點着了燈。燈光盈盈。盈盈燈光裡,她的容顏有種清豔之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