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哭太久。衣服已經溼透,貼在身上又重又黏又冷,若不換掉,要不了一刻鐘就可能凍上。她撿起扔在冰雪上的包袱,邁步向遠處的樹林走去。包袱裡尚有一件鶴氅,她也帶的有火摺子,先換上鶴氅要緊。
前方雪地裡的行人彷彿加快了腳步,現在已經離她很近了。
她緩緩地走着,看着這人向她走來。
而當他們處在一個能夠看清彼此面容的距離上時,她驚呆了。
她用力地眨幾下眼睛,再仔細看,沒錯,就是他。
爲什麼會是他……
“荷書。”謝未走到她面前,牽起她的手,“怎麼弄成了這樣子。”
她怔怔的:“馬,馬掉水裡了,淹死了……”
“我聽到了。這一帶坑溝比較多,如果不熟悉地形,騎馬的確很危險。快走吧。”
徐荷書彷彿凍傻了,像個木頭人一樣由着他牽着他向遠處那些屋舍走去。短襖溼透了,前胸後心已經感到沁入骨肉的寒涼,襉裙黏在一起束縛着腿,走路很有些吃力。
謝未感覺到了。他停住腳步,脫下自己的外袍:“你先把溼衣服脫下來吧,穿上這個。”
徐荷書覺得自己心潮澎湃,好像有很多話要說,而他看起來卻那麼平靜,令她有些慚愧。“我包袱裡有衣服……”
“好,你快換上吧,我給你擋着風。”謝未轉過身去,背對着她。袍子在身前撐開,果真如屏風一般。徐荷書在他身後咬着牙,默不作聲地脫掉衣服,將鶴氅套在身上。
鶴氅是狐皮的,相當暖和,卻不夠長,只及小腿中央。靴子灌滿了水,她只得仍舊穿着。將溼衣服胡亂往包袱裡一放,緊緊繫住。
謝未回過身來,見她穿的是鶴氅,脖子光着,靴子也沁着水,便將自己的袍子疊了一下,裹在她頭頸上。半張臉都被圍住了。“走吧,那邊三裡多路有個寺廟。”
“……哥哥,你怎麼會在這裡?”
謝未笑了:“我在這裡,是因爲受人之託去找你。”
“受人之託?誰?!”
“就是沈判。”
徐荷書簡直不敢相信:“你見到他了?他還活着,他在哪兒?”
“就在我們要去的那個寺廟裡。”
“是你救了他?”
謝未點點頭。
沈判率領的輕騎隊在韃靼的兵馬包圍中企圖突圍,人人俱是力戰幾名韃子,傷亡慘重,沈判自己也受了重傷,幾乎被對方斬落馬下。而連夜趕路的謝未終於到來,及時到來。他救不了更多的人,卻救了沈判以及與沈判寸步不離的尹海真出來……
徐荷書高興極了。她實在沒有料到事情會是這樣。
“但是,你怎麼會離開京城來到這兒?”
謝未說真話:“我是來找你的,但忽然知曉來了韃子,錦衣衛沈判已去追擊餘孽,所以,我就趕去了。”
徐荷書笑了:“我知道,你是捕快。”
“其實,我亦是不希望沈判死,亦不希望你成爲寡婦。”
徐荷書淡淡地笑:“多謝哥哥成全。沈判他怎麼樣了?”
“腹背中箭,腿折,但於性命無妨礙,只是需要很長時間的休養。”
“你呢?”
“我很好。所以沈判讓我去找你,告訴你他的下落。”
世事果真是無常。二十多天以前,她與他還如膠似漆,他們與沈判還如大敵,今日,他竟是救了沈判,還爲他們夫婦傳遞消息——以兄長的身份。
“你真是太任性了。這樣雪天,你一個人跑出來,沒有人知道是不是?我也知道你在沈判家裡鬧了一場事,多虧他給你化解。”謝未的話聽在徐荷書耳裡,是兄長在教導妹妹吧。
還是非常難過。
“哥哥,你說離開京城來這兒是爲了找我?”
“是。”
“有什麼事?是家裡出事了嗎?”
“不是。”謝未早已決定把來之前要對徐荷書的話暫時壓下。在沈判大好之前,他不會告訴她。“只是想來看看你,或許還能湊個打獵的熱鬧呢。”
幾片雪花被風吹着落在了徐荷書的衣領裡,涼。一剎間,她真想什麼也不顧,靠在他懷裡讓他抱着她。雖然手被他很自然地牽着,但她也知道,這種親密其實是一種距離。
她必須習慣這種基於兄妹親情的親密,必須把這種親密認定是基於親情的……
“哥哥,你最近幾天還喝很多酒嗎?”
“不喝酒了,改成喝水了。”
“這就對啦。你……別走這麼快,我跟不上!”她冷得聲音發顫,每說一個字都好像咬牙切齒。
謝未立即頓住腳,將她扯進懷裡橫抱起來。只道當時是尋常,未料此刻心情會這樣矛盾。他從剛纔看到她開始,就恨不能將她貼在懷裡。而她在他懷抱裡,不敢回想,不敢感受,只抓着他的衣服。
他抱着她一步步踩在深雪裡,向前行走。
她夢囈一般說:“謝未,爲什麼你會是我哥哥?”
“莫名其妙我就成了你哥哥。”
“我不相信你是……”
“那就別信。”
徐荷書苦笑:“哥哥,對不起,都是因爲我,你和苑桃才分開。”
“與你無關,是我不能自控。我也絲毫不曾後悔。”沈判說得朗然,“沈判受了重傷,知道京城裡有精兵前來增援,也就放了心,現在他心裡想的只有你。你是不是要好好照顧他呢?”
徐荷書幾乎是毫不遲疑:“我照顧他。”
“好。”
“謝未,其實我一直在後悔一件事。”
“什麼事?”
徐荷書覺得自己是豁出心底保存的最後一絲隱秘:“你我在回到京城之前,其實有好幾次機會,我可以把身子給你,但是我沒有。現在我很後悔。”
謝未好像靜止了一下,笑道:“我也有很多次想要你,但都忍住了。不過,現在我並不後悔。”
徐荷書在想,如果我早就是你的人,那麼縱然後來知道你是我的哥哥,我也不會這麼遺憾,我也許會很容易轉爲去愛沈判。
她知道謝未會知道她的這種想法,但她卻不知道他爲什麼是“並不後悔”。難道他認爲那是大錯特錯的事,沒有做纔是對的,做了之後發現違揹人倫,會讓他後悔?
“荷書,你愛上沈判了嗎?”
“我決定努力去愛他了。”她這樣說着,笑了,“你以前不是經常誇他嗎,說他怎樣怎樣好,我如今也覺得他好。”
謝未苦笑:“好,你努力去愛他吧。沈判這個人,我祝他好運。我也祝我好運。”
“哥哥,你一定有好運的。一定會有更好的姑娘愛你。”
謝未大聲笑了起來:“我相信。到時候,一定讓你見見那個姑娘。”
很快,他們就到了那座寺廟。天也亮了。
這是一座很小的寺廟,名曰月光寺。從外面看上去,已經被大雪覆蓋得很有禪意,在寒風飛雪的裝飾下,更顯古樸與蕭殺的古剎氣韻。只是,在這荒僻之地,這座小廟香火不盛,度日艱難,每個季節都要靠着後院種的幾塊菜地補貼日用。老住持倒真是潛心修佛的僧人,世事不問,也不操心多拉攏些檀越,也不管廟中缺吃少穿,座下的弟子幾年間幾乎逃光,他也不甚在意,只有兩大一小三個弟子還在。可以說,老住持就是在等死了。可這一天,忽然來了個一個男人,連拉帶扛帶着兩個傷員,要借住小廟。
幾個和尚是老實人,見血都暈,有心拒絕,但一看到來人掏出一錠銀子放在他們面前,頓時就酥了心。迅速地收拾出一間幾年都沒人住的房子來,趕到集上添置了些東西,不但有給傷員病人
用的,還有給他們自己吃穿的。這一下子,小廟就於雪中煥發出生機,連新年都有盼頭了。
破房間裡,沈判與尹海真一個躺着一個靠着,有一句沒一句的說着話。尹海真傷得不太重,支撐着走到房間門口,喘口涼氣。
當徐荷書的身影出現在房前,尹海真不禁叫道:“夫人!”
“海真!”徐荷書迎上去,“海真,你傷在哪兒了,嚴重嗎?”
“不礙事的。夫人您終於來了,大人在裡間躺着呢。”
“嗯。”徐荷書闖進了裡間。“沈判!”
沈判依靠在牀頭的牆壁上坐着,滿面含笑怡然自得地看着徐荷書。
徐荷書一愣,這人面色雖然有些蒼白,但精神看上去還不錯嘛,不像是受了重傷的樣子。
“小荷,你來啦,冷不冷,快來夫君牀上暖暖身子。”
“嘿,你還活着哪!”徐荷書不理會他嘴上佔便宜,笑嘻嘻地走到牀邊,“聽說你斷了一條腿,現在是單腿大俠了,給我瞧瞧。”
“咳,這純粹是造謠。我只是因爲思念你,心碎了,我受的是心傷。”
“不貧嘴了,讓我瞧瞧你傷得怎麼樣。”徐荷書掀起了氣味很不好聞的僧人的被子。沈判的左腿從脛到股都纏着厚厚的紗布。“這條腿折了?”
“折了。折了而已,還能復原。”
右腿上似是一道刀傷,也纏着紗布。徐荷書摸着他的兩條腿。“疼嗎?”
沈判笑道:“你一摸就不疼了。我胸口上還有傷,你來摸摸。”
徐荷書忍着沒罵他,只瞪了他一眼。
“你冷嗎?”他看着她似乎穿的很少,靴子還是溼的。
徐荷書卻忽然向外面望望,想起了什麼:“我的……我的馬呢?”
“死了。”
“死……了?”
“被韃子砍死的。屍體在那裡應該已被埋掉了。”
徐荷書一聽,眼淚就流了出來。
沈判拉住她的手:“你別傷心,它死在戰場上也算是死得其所了,改天我陪你去……挑一匹好的來。”
“它還病着沒有好呢……”
“我……發覺了。”沈判說完這一句就垂下頭昏了過去。他的傷勢根本不允許他動彈一下,他卻勉力起身坐了起來,跟徐荷書說說笑笑。此時便支撐不住了。
“哎,沈判!你可別裝!”
謝未走了進來。“傷得太重了,讓他歇着吧。”
徐荷書扶沈判躺下,給他蓋好了被子。
外面的雪無休,她臉上的淚也不止。這一天一夜,她都有種隱隱約約的預感,現在知道十年確實已經戰死,她並非震驚,只是不可避免地傷心。“這一天,我害死了兩匹馬。”
謝未嘆道:“不要怪在自己頭上,戰場殺戮、壞天氣,本來就是荼毒生靈的,人都不能倖免,何況是馬?”他拿出一雙小巧玲瓏的布鞋來遞給她,“你先換上吧。”
竟然是繡花鞋,雖然有些單薄,但無疑是女孩子穿的。
“我從附近的人家買來的。”
“謝謝哥哥。”徐荷書淚中帶笑。
尹海真已經在屋檐下生起了一堆火。徐荷書便把自己的靴子和衣服掛在火邊烤。旁邊還有一隻爐子,一隻藥罐放在上面燒着。她打開蓋子一看,裡面是黑黑的藥汁,一股刺鼻的苦味撲面而來。
尹海真道:“這些是大人需要喝的藥,多虧這位謝兄弟弄了來。”
“你知道他是誰嗎?”
“卑職知道,是夫人的兄長。”
謝未笑道:“尹兄,我說過了,別把我當成她的兄長,我姓謝,她姓徐。”
“是,是,謝兄。”尹海真大概知道其中原委,以爲謝未是還不習慣做徐家的子嗣,便笑着,不再言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