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詩,父親都不曾去牢裡探望謝未嗎?”徐荷書剛洗完了澡,大口吃着飯,還令徐鬆詩陪在一邊問他話。
“茲事體大,爲避嫌疑,父親自然不能去看他。不過說來王素的那封信他還沒來得及交給父親呢。”
“你都不去看他嗎?他來咱們家的時候,你也見到了吧?”
“我,父親也不讓我去……”徐鬆詩略有些尷尬,“這位謝捕頭人挺好,跟我講了很多你在本縣時候的事情。只是還沒見着父親就……”
“啊?”徐荷書心上好像掠過一縷絲,“他講起我了……”
“姐姐,你真是胡鬧,把別人的孩子千里迢迢地帶到家裡來。”
徐荷書斥道:“不然怎麼辦?你千里迢迢去本縣接這孩子來?”
徐鬆詩有點氣結:“我是說,對你名聲不好。你一個姑娘家……這樣會把提親的人家都嚇退的。”
旁邊的丫鬟小洛和小滿掩口笑了。
“你過來。”
“什麼……”徐鬆詩懵懵懂懂地走了過去。
咚的一聲,徐荷書突然一拳捶在他背上:“好了,滾吧。”
徐鬆詩“噫”的一聲簡直要跳腳。
“荷書姐姐!荷書姐姐!”外面傳來一個歡快的聲音。
“是楊小姐來了!”小洛忙出去迎接。
徐鬆詩第一個念頭就是躲,但是前無出路後無躲處,只好老老實實坐在了遠處。
徐荷書攜着楊寶玠的手。“寶玠!來得正好。”
“荷書姐姐,你都去哪兒了?帶了什麼好玩的東西沒有?”楊寶玠笑着,瞧見徐鬆詩,嬌嗔地盯了他一眼,“這次怎麼不躲啦?”
“這就躲,這就躲。”徐鬆詩自覺好笑地笑着,起身出去。
徐荷書道:“咱們不理他,寶玠,我有話想問你呢。小洛小滿,你們也出去吧。”
房間裡就剩下兩人的時候,楊寶玠奇怪地道:“什麼事?”
“楊伯父涉入的那樁案,進展如何你知道嗎?”
楊寶玠很不在意的樣子:“不知道。反正爹爹現在一點也不擔心。我看,一準兒沒事。”
“楊伯父沒事,那麼其他人呢,有沒有聽說他?”
“哦,”寶玠忽然想起來了,“那個捕快,還在大牢裡。不過明天北鎮撫司就開堂公審了,內閣有倆老頭子也到場。”
“明天?”
“是啊,顧管家說的。不過,我覺得他的話不太可信哩,他還說我們一家現在都在東廠番子的監視中,我怎麼一點兒都沒感覺到?”
“很好。”
徐荷書臉上露出的剛毅神情讓楊寶玠嚇了一跳。“姐姐,你要做什麼?”
“沒什麼。你去找鬆詩玩吧。改日咱們再說話。”
——她是立即要去北鎮撫司的大牢探望謝未。
但謝未現在是謀反這種重罪的疑犯,想要探監是不會被輕易允許的。
銀子也不一定管用。
但她還是準備了不少銀子。天色將晚時,派出去打聽消息的家丁回來了。只帶回來一句話:那人受了刑。
徐荷書呆了一呆。
“我知道了。”
她回身去臥房,找出自己存備的各種跌打損傷藥,紗布和一匹素練,包成了一個小卷兒。
“荷書,你去哪裡?”是父親在門外說話。
“我去瞧瞧謝未。”
“你不能去。”
“又是爲了避嫌疑?”
徐珏溫和地道:“你縱使去了,也未必見得着他,也幫不上什麼忙。”
“怎麼幫不上忙?他現在受了刑,身上一定有傷……我去送藥……”
“明天,明天過後再說,好嗎?”
“不……”徐荷書淚水奪眶而出,“我一定要去看他!我不會連累父親的!”
徐珏嘆
道:“我不是怕你連累我,你總該知道這個捕快已經有了妻室。”
徐荷書忍住不哭出聲來,哽咽地道:“我知道,但我就是……想去看他。”
“孩子,委屈你了。我也幫不上你。”
“我也不要父親幫,只是請您不要攔我。明天過後,無論判決結果怎樣,我都一定要他好好的!”
徐珏重重地嘆了口氣。他明白女兒話裡的意思,如果結果不樂觀,她便要想方設法救謝未出來。“天晚了,你快去快回吧。”
“嗯。”她揩着眼淚,向父親笑一笑,轉身離去。
一個僕人一路小跑而來,氣喘吁吁地稟報:“老爺,小姐,錦衣衛指揮使沈判來了!”
徐珏一驚:“他是一個人還是……”
“就帶了一個人,笑呵呵的,要見老爺。”
徐荷書立即道:“父親,我先走了。”
“你還是先別走,沈判這會兒來訪,又沒帶什麼人,顯然是爲了見你。”
“有什麼好見的!您告訴他我不在不就得了。”
“荷書,”徐珏忽然笑了,“你想想錦衣衛和東廠是什麼關係,沈判和江太監是什麼關係,——你真的不見他?”
滿朝形形色色的大臣,江太監能放在眼裡的不過一二人,但對皇帝的親信錦衣衛指揮使沈判卻一向禮敬有加。兩人關係也一直甚好。這個“甚好”其實並非沈判和江太監沆瀣一氣,他只是不和江太監作對,即便在公務上常常聯合,他也從來不失自己的立場。如果說江太監有立場,那麼他的立場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皇帝除外,對皇帝他是用哄的。而沈判的立場則是,保住自己,忠君敬業。皇帝寵信江太監,也視沈判爲心腹。江太監不能不對他三分忌憚,他也不能不對江太監三分容讓。
徐荷書迅速地想了一下,道:“父親,稍後您讓人叫我過去。”
“這就對了。”徐珏讚許地笑着,大步走去。他要親自迎接沈判。
兩方見面,少不得一番哈哈大笑和寒暄謙虛。“我說今日怎麼是東風徐徐,原來是沈指揮要大駕光臨老朽寒舍……”華燈初上,徐珏將沈判讓進了東華廳。早有丫鬟設座沏茶。
三十四五的年齡,暗金色飛魚服,腳蹬皁靴,腰間佩刀,眉目深沉,寬厚的肩膀更襯托出身材的高大威武。連說起話來都聲音洪亮,中氣十足。小丫鬟瞥了一眼,只覺得氣勢懾人,不敢久留,不待老爺吩咐就自己退了出去。
以前這個人高馬大的男人也來過,也是這小丫鬟倒茶,但每一次見都一樣的害怕。
沈判吃着茶,與徐珏漫不經心地聊着。
醉翁之意不在酒。
徐珏忽然一拍椅子扶手,道:“沈指揮來得正巧,小女荷書遠行數月今日方回。——來呀,去叫小姐來!”
沈判哈哈笑了:“說來,令愛真是令人羨慕啊。父母在不遠游,遊必有方,想我等鬚眉男子倒是束手手腳……”
徐珏理所應當地謙遜道:“小女頑劣,讓沈指揮見笑了。”
“哪裡!令愛——”沈判略一停頓,正打算還是說出來,門上卻已然出現了一個淡黃衣裳的倩影。
徐荷書輕輕走過來,淺淺施禮:“父親。沈大人。”
“徐小姐!”沈判不由得站了起來,目不轉睛地直視着這個他將近一年未見的女子。不但美,好像比以前更美。端莊而不失嬌柔,純淨而不失神秘。薄施粉黛,清香幽傳。當她擡眼看他的時候,他懷疑她的明眸在專爲他而靈動多情。
“沈大人請坐。”徐荷書微笑着,退後在父親旁邊的一張凳子上坐下了。
沈判這纔回過神來,用洪亮的聲音溫和地道:“徐小姐這次出遠門,一路上可有什麼新鮮事?”
徐荷書想了想,笑道:“有啊,多着呢。剛出京城不遠,就有……”
徐珏忽然站了起來,抱歉
地說:“沈指揮,老朽身體不好,這會兒又不舒服了,先請告退。”
沈判驚訝道:“這可是沈某的不是了,老先生請——”
“好,好。荷書,替爲父好好招待貴客。”
“是,父親。”徐荷書走上前去,向門外叫道:“來人,扶老爺回房歇息。”
臨去,徐珏給女兒一個關切的眼神,徐荷書點點頭,表示無需擔心,她掌得住分寸。
回過身來,她發覺沈判仍然毫不掩飾地注視着她。沒錯,這個受萬人矚目的錦衣衛指揮使,做任何事情都不需要遮遮掩掩。
在過去的三年裡,他四次向徐家提親。徐荷書四次拒絕了。
她不是討厭沈判,更沒有不滿意沈判。事實上,十七歲的時候她第一次見到他,還着實被他迷了幾天。這樣一個男子,相貌堂堂,位高權重,人品不壞,最重要的是,非常愛她。她爲何最終拒絕了他?
只因他是錦衣衛指揮使。她對錦衣衛沒有一點好感,對錦衣衛頭子這個身份更是天然地排斥。也許,還因爲他曾經休了他的妻子?
沈判是在認識徐荷書之後休妻的,所以她心底一直認爲是自己害了那個據說很賢惠的可憐女人。更要命的是,聽說他把這個女人配給了一個僕人。
於是,最初的那些好感漸漸殆盡,徐荷書對他充滿了畏懼和戒備。
她以主人的身份給他杯子裡續茶,然後接着剛纔的話講下去:“京城南邊大概五十里,我遇到一個奇怪的人,躺在路中央……”
“荷書。”沈判不想聽她說無關痛癢的話,直入主題,“沈判請問,你到底想要嫁給一個怎樣的男人?”
停了一會,徐荷書方道:“我常聽家裡的老僕人說,天上有個月下老人,看到將來會結爲夫婦的兩個人,他就會拿一根紅線繫住他們的腳。俗話說‘千里姻緣一線牽’也就是如此。我不是非要怎樣,一切不過由天意冥冥中安排罷了。”
“假如我就是天意安排而來的人呢?”
“可是天意沒有安排我去。”
“徐荷書,我的耐心是有限的。”沈判聲音有點發狠。他已習慣了失望,卻也從來不甘心。
“沈大人,你又不缺女人,何必執着於我?”徐荷書抱歉地笑道,“其實,我們的性格倒有幾分相似呢,做朋友正好。以前我們比武切磋的時候,不是很好麼?”
沈判沉默着,不經意地兩手互握着,骨節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徐荷書有點膽顫,勉強笑道:“沈大人,最近很忙吧?”
“忙。所以以後不能經常來找你。”骨節依然在響。
“聽說明天北鎮撫司要審吏部的楊尚書,你會去嗎?”
“不去,那不在我的職能範圍。”他有點疑惑地看着她。
徐荷書厚着臉皮,道:“其實,我有一件事想拜託你幫忙……”
“你放心,那樁公案與令尊毫無瓜葛。”
“但是,這案子裡有個犯人其實還有一封問候書信要替縣令送給家父,沒有來得及……”
“你想要回那封信?”
徐荷書點點頭,哀怨地說道:“那個縣令是家父的一個學生,家父一向器重、關心他,我知道他雖然嘴上不說,但心裡很想看看那封信。”
“那犯人是個捕快,名叫謝未,是嗎?”
“是。”
“好。我去北鎮撫司的大牢,問他要來。”
“我去要行嗎?”
沈判看着她期待的表情,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好,我陪你去,他們不敢不放行。”
徐荷書欣喜道:“真是麻煩你了,謝謝你,沈大人!”
“總之,你說什麼便是什麼,只要我做得到。”沈判拉住了她的手,“你會笑我一廂情願?別笑,我是有目的的,我就是爲了討你歡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