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艱難地呼吸着,彷彿胸中已經梗塞。謝未看得出,他是本來體弱,前胸又受了某種厲害的掌傷,無法治癒,只能苟延性命幾日。他用眼神制止了徐荷書的行動,又開始說話:“白花……在裡面,今天大河盟的人……沒有再來……徐姑娘,我……快要死了,你能不能……代我照顧他……等到五個月……後,我孫女重獲自由……你再……交給她……求求你……”
謝未便即去看牀裡,果然有一個嬰兒安靜地躺着,身上蓋着一張毯子,從外面幾乎看不出來。老人漸漸只有呼氣。事到臨頭,徐荷書也顧不得考慮什麼,隨即就答應:“好,您放心,我一定照顧好孩子。”
老人臉上現出了欣慰而了無牽掛的笑意,轉而看向謝未:“你是……捕快?”
“我是本縣的捕快謝未。老人家有什麼吩咐?”
“別讓孩子……受到……傷害……”老人說了這句,就慢慢閉上了眼睛,氣息平靜下來,“我想睡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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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徐荷書抱着趙家的孩子跌跌撞撞跑出了出去。謝未則守着屋裡的一老一小。
月色清涼如冷水。十個月大的嬰兒白花想必夢境裡纖塵不染,恬靜安寧。在寂寥的燈光裡,謝未看看小小的白花,看看垂危的老人,覺得自己是望到了人生的兩端,而他站在這兩端之間,眼睜睜看着一端歸於無限,一端向他無聲呼喚,有動於衷而又無能爲力……
徐荷書匆匆跑回來的時候,老人已在安歇中長眠。
天已經微亮,嬰兒白花開始了嘹亮的啼哭。爲了不驚動左右鄰居,徐荷書與謝未兩人在天亮之前就埋葬了老人。
一夜未睡,此時徐荷書已經筋疲力盡,白花的哭聲令她不安、無措,想哄他再睡,俊秀無邪的小美男白花卻毫不領情,還老實不客氣地尿了一泡,牀和衣服都溼了。徐荷書只好給他換衣服,把他挪到另一頭呆着。謝未認爲孩子是餓了,就滿屋子找吃的東西,只有冷的稀飯和饅頭。看看徐荷書,說是哄着孩子玩,卻已經趴在牀上睡着了。他不禁笑了,於是自己去做飯。
“哎喲……”徐荷書痛叫着醒來,“放開,放開!”是白花抓她的頭髮。她越喊,白花就越開心,以爲這是很有意思的遊戲,乾脆兩隻手都用上了。徐荷書的一頭長髮立刻亂成一團糟。“謝未,謝未……”
謝未端着飯菜聞聲趕來,見此情景,不覺笑了。他用做好的香噴噴的小米粥引誘這孩子,白花果然放了手,伸手要吃飯。徐荷書雙手捂着頭髮跑了出去。
她避在門外面梳理頭髮。她一點兒也不生氣,不止因爲白花還是個小孩子,還因爲這個孩子不認生、不思舊——母親不在他身邊,母親的祖父陪着他,卻已經去世,現在一個陌生人將要照顧他,不認生不思舊對他而言再好不過。
晨光熹微,竹濤陣陣,這聲音背後卻有人的腳步聲,以及兵戈清脆的碰撞聲。徐荷書立即警覺,判斷是大河盟的人來了。
她馬上進屋。謝未才餵了白花幾口飯,便把他交給徐荷書:“你待在這裡別出來,我去處理他們。”徐荷書望着他:“你小心。”
六個人逶迤而來。朝陽的光是金黃的,六個人的衣着是土黃的。黃衣人從陽光中來,形象好似光明的使者,只有手中的尖利金屬反射着金光才令人感到,他們是一羣與機會同生也與機會同死的不
知晦朔的朝菌。正是他們摔死過兩名無辜的嬰兒,害死過一個年邁的老人,掀翻過平民百姓的家,並正在試圖殺掉另一個嬰兒。這裡的官府不管,那麼他來管。
黃衣人並不停下腳步,見一個人站在院子中,豈會放在眼裡。一個匪徒順手揮刀就砍,謝未忽然移動了位置,在他揚起的手肘下伏身掠過,將刀往他肋間一送,匪徒立即倒斃。五名匪徒既驚且怒,知道這是個厲害角色,便即散開擺好陣勢,預備圍攻。與此同時,一名匪徒離開陣營,向屋子裡躥去。他料定那孩子就在屋中。謝未衝破四隻武器,遽衝向前將手中大刀划向那匪徒。匪徒回身招架,他知道會很吃力,卻不知道自己原來根本無法招架,被衝倒在地,還未等他騰起身,謝未的捕刀從容攢向他,他躲閃,那刀便順勢輕輕一滑。不過是瞬間的事。四名匪徒很快再次圍攻到謝未,而那匪徒已經破膛死掉。他們發出了不可思議的怪叫,聲勢震人的怒吼。
“今天,你們一個也活不了!”謝未許是憎恨這些人的暴虐行徑至極,許是殺得興起,狠狠地說着,目光中也透露着可怖的狠色。
“你是誰!”匪首自然要了解並銘記這個人。
“本縣捕快謝未,有人證物證可以證實你們罪不可赦。此地無法,就讓我來執法!”
“衙門的一條走狗,也有臉在大河盟的門下裝大!今天咱們就不死不散!”匪首本有三分忌憚,但他向來藐視官府,何況是眼前一個小小的捕快。
謝未覺得自己經久不用的刀法和力量在手中鼓動着蓄勢待發,他不再說話,將麗烈的刀光舞動,四名並非廢材的所謂江湖中人驚訝極了,何以軟弱衙門的一個狗腿子有這樣強大的武功和堅決的鬥志?他們從不曾想到,他們自己是大河盟盟主的鷹犬,做的事比禽獸還不如,最終也會報應在身,死得沒有人道,死無葬身之地。
徐荷書在屋子裡緊緊抱着白花,捂着他的耳朵,白花竟十分乖巧,在她溫暖而安全的懷抱裡安安靜靜的,像是在思考着什麼。到後來,她只聽到噗噗噗刀殺人的聲音以及匪徒掙扎中扭曲了的呻吟聲。
然後,一切歸於平靜。拂來的風裡夾帶着血腥氣。徐荷書走到門口,只見滿地的死人和鮮血。她胸口一陣作嘔,忙退回門內不看。謝未氣息未定,道:“你不必出來,我會收拾好這裡。”於是他將刀擦拭乾淨,將六具死屍以及他們的兵器拖到距離院子幾丈遠的草叢裡,將染了鮮血的土地鏟鬆,翻過土來,然後踩平,又將院中被壓垮打壞的東西整理好。這樣,便一點也看不出打鬥過的痕跡。
最後,他到一戶鄰居家告知情況:“這位大哥,不好意思,我是南岸本縣的捕快謝未,就在剛纔我殺了六個作惡多端的匪徒,屍體被我放在東邊不遠的草叢裡……”
老實漢子的臉色刷的變白了,這不是晴天的當空霹靂麼!
“老哥不用害怕,此事與你們無關。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會在這裡留下印記,倘若官府追究,自然會去找我。我只是告訴你,這裡有死人,免得有鄉親突然碰見給嚇壞了。”
漢子瞠目結舌地道:“是天天來這裡鬧得雞犬不寧的……那幾個煞星?”
“正是。以後,這裡就會清淨了。方老爺子已經去世,墳墓就在屋後不遠,孩子也將不知所蹤,從此不會再有惡人來這裡滋事。”
漢子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你是捕快,不可以拘捕他們嗎,爲啥殺了……”
“一言難盡。”謝未這纔有些汗顏,爲鄉民的淳樸善良。
“這事兒……可是你一個人怎麼對付得了六個?你不怕官府拿你?”
謝未一笑:“這就不勞老哥操心了,我應付得來。”
漢子搔首道:“說起來,還得謝謝你!那幫子簡直不是人,好好的倆孩子被他們……”
“若覺得屍體放在那裡不是回事,老哥可以去報案。官府絕對冤枉不了你。”
“這個……明白。”
謝未於是向他拱手告別。漢子站在自家門口,怔怔地望着他遠去的背影,心中感慨良多:這世道,亂了是亂了,畢竟還是有人能快刀斬亂麻,有翻江龍就有金剛繩……大俠呵……
回到院子中,謝未用刀在一片空地上一筆一劃寫下“殺六人者本縣謝未”八個大字。他的考慮是,此縣縣令若還有三分良知,就不會去捉拿他這個“兇手”,若完全屈服抑或勾結了大河盟,那麼他便更加理直氣壯——該來的就讓它來吧。
徐荷書望着他走來。方纔他那般殺人以及之後的樣子真是嚇到了她,也迷惘了她。爲什麼平時這個看起來沉穩正派的人會有這樣殺性凜冽、狠絕無情的一面……然而當他按着刀柄、閒庭信步般邁進門的時候,她只是微笑着說:“你餓了吧?飯菜還沒有涼,快吃吧。”
白花已經吃飽,坐在地上的一張席子上面自顧自玩着,眉頭卻是皺着,樣子有些憂鬱。也許,他不明白爲什麼今天沒有見太爺爺,卻來了兩個生面孔,一個奇奇怪怪,一個那樣溫柔……
徐荷書將白花抱在了懷裡。
謝未此時想的是,這半個多月來,徐荷書先是被念兒糾纏了一下,然後爲趙家的孩子吃了一回苦頭,現在又臨終授命和白花系在了一起,這難道是因爲和孩子有緣分麼,這實在是太詭異的緣分,也太令人無奈,於是問她:“你是如何打算的,帶着這孩子上路嗎?”
“是啊,不然還能怎麼辦。我要先去客棧取回行李和馬,然後就帶着白花去荊州,五個月後再帶着他去見方愛。”徐荷書這樣說着,心裡卻很清楚這會是很辛苦的一段路程。“你呢?你要……回去了麼?”
“暫不回去……等一天,看此地的官府如何處置這事。”
徐荷書心想,那爲何你在地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不是打算走嗎。而且——“難道還有殺了人後坐等被抓的笨人?”
“我或許是笨,但現在確實是困了……”謝未笑了,“兩天沒有睡覺了,現在我只想在太陽底下好好睡一覺。”
“怎麼不在牀上?”
“你不困麼?把白花交給我吧,你也好好睡一會。”
徐荷書笑了,就把白花放到他手裡,卻道:“我也想去外面睡。”
這片山坳裡有的是好草地。他們便在竹林前選了一塊。當然,他們隔得挺遠。徐荷書很安心,側身閉目,被陽光溫暖着,很快就昏昏沉沉。謝未睡不着。剛剛殺完人,豈能睡得着?他不過是要靜下來整理一下自己的心境,放鬆一下緊張的筋骨。他身上的血腥氣尚未被風完全吹散,白花在他旁邊坐着玩草,他就以手作枕,躺着看這個嬰兒白白嫩嫩的小手如何長時間地專注在一根草葉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