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販的家在臨邑城的貧民區,因爲前幾日曾下過一場雨,原本的土地變得異常泥濘。有幾塊稍微平整些的石頭放在泥地裡,供來往的行人。
小心翼翼地踏過幾塊石頭,樓漪染突然覺得自己恍惚彷彿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難以想象,同一座城市中,有富麗堂皇、高不可攀的權勢富貴,也有生活在最底層,靠一點兒微薄的收入貼補家用的貧苦百姓。
街道並不寬闊,這些貧民家庭不像想象中的那樣過着田園式的悠閒日子,相反,他們有些人家的房子甚至都是塌頂的。
有幾個頑皮的半大孩子光着身子在泥地裡打滾,玩耍,笑聲純真悅耳,充滿了童真。彷彿這泥濘便足以讓他們開心地玩上一生。
小販面露尷尬之色,身後跟着的這些人,一個個衣着鮮亮,是非富即貴的人家,讓他們跟自己到這髒亂的貧民區,何況還有個小姑娘,他實在有些過意不去,便忍不住頻頻回頭囑咐:“各位小心些,莫要髒了衣服。”
樓漪染的目光從道路兩旁的房屋上掃過,偶爾能聽到有的人家裡傳來吵鬧聲,哭喊聲,她不由得朝聲音的來源看去。
視線的盡頭,三五個身着灰布對襟勁裝的大個頭莽漢正拉着一個看上去不過十五歲上下的少女,另一頭,一個髮髻簡單盤起的婦人哭喊着,無力地朝那姑娘的方向伸出一隻手。
“娘,娘,我不要,我不要去!”那姑娘在莽漢的懷裡掙扎着,哭得聲嘶力竭,兩條腿在空中不停地踢蹬着,濺起了不少泥水。
“二丫!我的二丫!求你們,放過我的孩子!求你們!”那婦人哭倒在泥地裡,傷心欲絕。
一個正玩得開心的半大孩子突然停了下來,疑惑地轉過頭去。半晌,他顫顫巍巍地在泥地裡朝那個方向跑了過去,小小的身子一下子就蹭到了那抱着少女的莽漢身上。
莽漢沒有防備,衣服上髒了一大塊,頓時氣怒,擡手就去抓那孩子。
孩子身上糊滿了泥,滑不溜秋的,就像是條泥鰍,他哪裡抓得着,不由得越發氣悶,低着頭,就跟孩子槓上了。
“老三,辦正事要緊!”一個看山去還算成熟的莽漢喝了一聲,那抱着少女的莽漢便立即停止了動作。
那成熟的莽漢似還有些善心,無奈地對趴在地上的婦人道:“你也莫哭了,這要怪,就只能怪你家男人,我們也是拿人錢財,替人辦事的,你就別爲難我們了。”
說着,招手就要走。
那婦人哪裡肯依,一把抱住那人的大腿,哭道:“大人,您行行好,不要帶走我的孩子!她還小,求求您了,大人!”
小販見此,搖了搖頭,嘆息一聲,便徑自朝那婦人走了過去:“翠霞,他們又來抓人了。”不是疑問,而是肯定,彷彿這樣的事情,早已經發生了無數次。
那婦人擡起頭,看見小販,頓時哭得越發厲害了:“張哥,你說我怎麼那麼命苦,偏偏嫁了這麼個男人?!”
小販嘆息一聲,扶着婦人站起身來,問:“這位大哥,請問阿順這次欠了多少銀子?”
那莽漢顯然也是熟
門熟路的,也不問別的,便直接開了口:“本金加利息,滿共五十兩。”
“五十兩......”小販重複着這筆對他們這些人家來說十分巨大的數額,陷入了沉思。
“五十兩!就算這輩子不吃不喝,也攢不到這些錢啊!混蛋!”翠霞哭得雙眼通紅,雙眼一翻,險些暈過去。
小販忙伸手扶住她,從懷裡摸出一錠銀子,遞給了那莽漢:“大哥,這是五十兩銀子......”小販伸出手的時候,還有些猶豫,看了看那五十兩銀子,終究還是狠了狠心,遞了過去。
那是樓漪染今日給他的銀子,是他活了三十多年來,第一次見到這麼多錢。
樓漪染靜靜地立在一旁看着眼前的這一幕,微微眯了眯眸子。沒想到,貧困至此,這個男人竟還能如此仗義。
那莽漢拿了銀兩,便示意自己的兄弟放人,臨走前,深深地看了一眼軟倒在小販懷裡的翠霞:“翠霞,不是我們不講人情。這些年了,你看看,你一個嬌滴滴的小姐被他拖成什麼樣了?唉!”
嘆息一聲,一羣人便走了。
少女得了解放,一下子撲到了婦人的懷裡,哭得好不傷心:“娘!”
“二丫,我的孩子。”婦人緊緊地抱着少女,寶貝心肝地哭着。
半晌,纔想起身邊的人,忙拉着女兒,又叫兒子:“寶兒,來,快給你張大伯跪下!”
叫“寶兒”的正是方纔那個跑過來的滿身泥濘的孩子,他正站在樓漪染面前,好奇地跟樓漪染大眼瞪小眼,聽見母親的呼喚,便跑了過去,臨去前,還不忘朝樓漪染做了個鬼臉。
樓漪染被那孩子天真的模樣逗得笑了起來。
一家人跪在小販的面前,磕頭謝恩:“張哥,謝謝你!這次,又麻煩你了。”
小販有些羞澀的紅了臉,忙彎腰扶人:“翠霞,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來,二丫,寶兒,快起來。是我要謝你,若不是你幫我照看着婉兒,我哪裡能出去掙些錢,是我該謝你纔是。”
翠霞紅着眼眶,兩隻手緊緊地抱着兩個孩子,一家人身上都被泥水糊滿了,卻沒有人在意。
小販嘆了口氣,半晌又說道:“翠霞,他們說的對啊!這些年,唉!實在不行,你就回家吧,就算不爲了自己,也該爲了兩個孩子着想。二丫如今眼看着大了,也該說個好人家了。總不能日日這麼擔驚受怕,若是真的被賣到窯子裡去,你可去哪裡哭去?”
翠霞沉默了片刻,似有所思:“張哥,我知道,你快回去看看嫂子吧。”
小販又是輕嘆一聲,揉了揉兩個孩子的頭,便轉身朝對面走去。走到樓漪染幾人面前時,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讓幾位見笑了,請跟我來。”
木製的大門早因爲年久而風化了,稍稍一碰,便落下多少木屑來。進了門洞,兩邊的土牆高一處低一處,還有些溼溼的,顯然是被雨打的流失了土壤。
轉過幾間同樣破舊的房子,樓漪染等人在院子裡坐着的幾個洗衣服的婦人和香樟樹下聊天的老人的目光中,隨着小販進了一間房內。
房子的屋頂用茅草蓋着,有些茅草似乎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了,斷斷續續的。
進了屋子內,突然而來的黑暗讓幾人的眼前都不由得黑了片刻。
等恢復了視覺之後,才發現,整間屋子連窗戶都沒有,僅有的幾束光也是從屋頂破陋的地方透進來的,斑駁地灑在一張木板牀上,牀上有一牀褪了色,補了好幾個補丁的鸞鳳被,被子裡似乎躺了一個人。
但從被子隆起的程度看,那人也是已經瘦的皮包骨頭似的了。
破陋的地方對應的地上放着幾個坑坑窪窪,不是破了洞,就是豁了口的盆子,滴滴答答的水聲不斷傳來,偶爾夾雜着幾聲極力壓抑的咳嗽聲。
“我方纔聽見外面哭鬧,可是阿順又惹了什麼麻煩?”聲音是從那張木板牀上傳來的,有些有氣無力。
小販應道:“是啊,不過已經解決了,你不用擔心。”安慰了妻子兩聲,小販又繼續道,“有兩位客人親自來,我先去隔壁房裡做了來,你等等我,可好?”
牀上又傳來一陣輕咳,半晌,那聲音才虛弱地道:“好,你去。”繼而,又有些抱歉地道,“招待不週,讓客人見笑了,還請不要怪罪。”
石磊見這小販是有妻子的,而且對他妻子還算情深義重的,心裡頓時底氣更足了。這樣的話,樓姑娘應該會知難而退吧?
“咦?”樓漪染突然咦了一聲,滿眼好奇地往前走了幾步,朝牀上的婦人看了看,然後奇怪地回頭問就要出門的小販,“這位夫人,也是得了肺癆麼?”
劉大夫的臉上浮起一抹笑意,昏暗的光線中,他脣角的那抹興味並不明顯。
石磊有些驚訝地看着樓漪染,不明白她這麼說是什麼意思,樓姑娘不是早就知道這小販家裡有人得了肺癆麼?而且,根據小二所說,就是他的妻子啊!
小販一聽,倒是也有些疑惑了:“姑娘知道?”
樓漪染皺着眉頭看牀上的女子,因爲光線太暗,她只能看到一張昏黃毫無血色的臉。這個女人怕不止是病,恐怕也是知道自己時日無多,連飯都省得吃了:“恩!”
樓漪染退後一步,拿過石磊手中的藥,道:“我姑奶奶就是這個樣子的!唔,大夫說是肺癆。夫人生病多久了?吃了幾次藥了?我姑奶奶都病了兩年了,大夫說,只要再吃這幾貼要,就會好了!”
小販明顯地一喜,握住樓漪染的肩膀問:“真的?!真的能好?!”
劉大夫也是十分感興趣的看着樓漪染。肺癆是杏林界至今未能治癒的急病之一,這姑娘卻說大夫說能好,卻不知是哪位大夫。
樓漪染不適地蹙了蹙眉,卻也能夠明白小販的心情,極力擠出一個笑道:“是啊!大夫是這麼說的。而且,姑奶奶的起色比以前好多了呢!誒?這位夫人沒有吃這個藥麼?”
小販聽樓漪染這話,心中再次升起希望,他突然將目光死死地盯着樓漪染手中的藥,可是隨即又想到自己身上本來打算買藥的銀兩幫阿順還了債,不由得又侷促不安起來。
樓漪染微微一笑,拼命地朝石磊使眼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