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青天,是夜溼了雨,才使得南疆城外,古陌蒼蒼,暴雨激烈,雨珠傾盆點在在黃土路上,逐漸沖刷的阡陌小路泥濘不堪,昨日炙熱的日頭還沒有早起,月亮卻也隱去不見了,趕夜路的行人縮在蓑衣裡,一時感慨,天不由人,總增變化,忽風忽雨,難覓其痕,這人間世界風雲莫測,又總是陰霾每每掀起,暴雨總多過了晴日,好日子從來不等人,一如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此刻的天氣,大約已是四更天,這樣盛夏的天氣中,天光早該乍放,然而但自打夜裡突降了這場雨,頭頂上的烏雲便似蒙了召喚,層層堆積,竟把天穹蓋的嚴嚴實實,不漏一絲光亮。
古庸城近郊,正有一人披着蓑衣,執一根木柺杖,踏足泥濘黃土路,他從容走着,不徐不疾,行進的速度,似乎永遠是那副從容的樣子,全然不怕那濺起的泥巴纏上了小腿,斑斑泥點弄髒了膝下脛衣,甚至褲腿已被雨水濡/溼了。
“風也蕭蕭,雨也蕭蕭,悽客前看歧路遙……”迎着風雨,她唱出句詩來,倒是風雨不減的豪情,並且從這聲音聽來,此人竟是個女的。
“風也飄飄,雨也飄飄,何日歸家洗客袍?”巍峨的古庸城佇立眼前,吞沒雲雨風浪,一人黑衣侍着帽冠,兩色青絲官翎飄搖,懷抱一劍,背倚古庸,無憑而立,但見暴雨衝擊,徑自打着這名劍客,他卻是雙眼似電,射出一道精光,單單的看向身前來人。
雲容容,雨洶洶,這黑衣劍客渾然無懼,雖然隻身一人,不過天地之中不起眼的一個黑點,但氣勢無量,竟不屬身後櫛風沐雨的南疆古城。
穿蓑衣那人見有人迎合她口中之詩,微微一笑,走近幾步,忽然將柺杖一撐到地,支在身前,她忽然擡起頭,一副麗容頓時在這混冥寂寂的雨夜中放出光彩,只見這女子輕吐朱蘭,開口招呼道:“莫丞兄,沒想到第一個尋來的居然是你…….”
“霜華妹子…….”莫丞搖搖頭,臉色略略尷尬,竟連苦笑也擠不出來,只是無奈道“我也沒想到,厲千仞竟然捨得讓你孤身一人來此南疆。”
“千仞事務繁多,不便抽身,此地事宜,霜華自當爲他分憂。”這喚作霜華的,卻彷彿比莫丞要從容些,當下佳人展顏,芳華一瞬,她一拱手,向着莫丞作揖道“莫丞兄,當年憑年一水湖邊,依欄話別,你我杯酒相贈,不想別過三年不見,再遇上時卻要一決生死,這江湖,真令人唏噓……”
她搖了搖頭,明亮的眸子裡流過一絲憾色,這片刻的憂煩卻如西子捧心,儀態一時更加明媚,莫丞不由望的呆了,怔了半響,這纔回過神來,喃喃道:“霜華小妹……我何嘗想要傷害你,只要你離開厲千仞,回到道統你父凌縱雲的身邊,莫丞保證……”
莫丞說話中,原來這女子竟是凌縱雲的女兒,他一語未竟,那喚作霜華的女子忽然輕喝一聲,御使真氣,勁隨心至,只見其人一把將那木製柺杖拋出去,這不起眼的柺杖忽的發出一陣紅光,竟從忽的一下,抽出了一匹紅綢。
霎時間,黑雲宛若失色,暴雨彷彿驟停,一匹紅綢衝過天際,一抹豔紅在漆黑的夜中劃出一道亮色,這夜的異色竟顯得是如此扎眼,那莫丞猝不及防,他來不及,也無法將接下來的話說完,只好硬生生的吞沒在肚子裡,繼而一縱真氣,身若蹁躚的孤雁,竟直衝向雨中。
啪的一聲,驚雷響動,電閃時鳴,暴雨更加急切,沖刷似線,雨聲更響,更是密集,在迎着圍繞霜華舞成一朵碩大且鮮紅的,如玫瑰般紅綢之上鋪天蓋地的打來。
女子擡頭,順着頭頂竹笠下淌落的雨簾望去時,只見又是一聲閃電,晃過漆黑的夜,三道劍光乍亮,激烈的一聲爆響,劍似寒芒一瞬閃過,這一瞬天地止息,再回神時,女子臉上竟多了一層血色,眼前又多了一絲疲憊與迷茫的神色。
那頭頂竹笠嘩的一下,裂出了一道缺口來,女子身邊,紅綢圍着的中心,早圍着三個黑衣身影,這三個身影皆是背對着女子站着,各自的左手都持着一柄寒光溢溢的細劍,細劍斜指在地上,任雨水順着劍身流過,其中一柄,劍身之上,竟淌過了鮮血。
霹啪打落的,依舊是遲遲不停的雨聲。
“你……什麼時候……”那劍身淌血的黑衣人緩緩的回過頭,臉上滿寫着不可置信。
這黑衣人是與女子背對背的,但她只從聲音中,也聽到了他心中的苦澀,女子把頭伏低,一手喚來是,漫天的紅綢忽然高漲,竟如玫瑰花團悄悄收束,在一片豔麗紅光中化作花蕾,繼而又是幻變成了那先前不起眼的木柺杖,她撐着柺杖,不避淤泥污穢,深一腳淺一腳的踩在泥水中,就這樣向前走去。
撲通兩聲,女子身前兩邊的那倆黑衣人一把撲在淤泥裡,一陣光華放過,登時兩人軀體消散。
“莫丞兄,你功力大不如前了……”女子心頭舒了一口氣,輕輕笑着,越走越遠。
“凌霜華妹子……”此時只有一個黑衣人背對着女子,劍上寒光映着他跌滿雨水的臉,照着他因失了不知飄到何處去的冠帽而散在外面,又溼噠噠的頭髮,照着他持劍的手臂上,竟有半邊血色,染紅了衣衫,他苦笑,低聲喃喃吟道“我輸了……”
他身形有些落寞,細細回想,又不知自己一人化作三身,在那電光石火的瞬間劍走游龍,猶如奔蛇脫兔,三劍齊發,本是必勝之局,卻如何稀裡糊塗的輸了,被這凌霜華在什麼時候滅掉了兩個幻身,又傷了自己持劍的左手呢。
若她不肯顧念昔日情分,手下留情的話……
莫丞搖了搖頭,百思不得其解,忽然覺得,自己有必要去認真鑽研一下劍術了,此時雨不停,夜不褪,孤身一人的黑衣劍客心中卻是有了幾分落寞,擡頭看看天時,忽然心中一動,正是有人在他心中呼喚。
“是盟主喚我!”莫丞忽然來了精神,強壓下心中失落,登時一提真氣,當即向古庸城外,正南方向奔去。
……
淒雨迷離,轟雷陣陣,周遭是一副暗夜驟雨的景象,然而在那不見天日的沈府水牢之中,卻彷彿與世隔絕一般。
此刻籠在一面森森可怖的黑氣中的,正是水牢內一排囚室,囚室對面一面牆壁上,正靠坐着一人,他看上去不過十三四歲年紀,正是衣衫襤褸,一身狼狽,另有一隻眼睛被人傷了,淌出一行血線,似乎也是壞了。
他旁邊有一人也是跌跌撞撞的扶着他,神情緊張,關切問道:“兒啊,你歇了這麼一會兒,好點沒有……”
這兩人正是那王啓勝與沈威沈侯爺,這兩人身子都是一般狼狽,雖然牢中無雨,卻像是在水中滾過一樣,那邊白衣如許,正是七妙,他悄悄立在兩人身後,靜靜看着眼前這對“父子”,似乎自己已經不屬於眼前這個世界。
在其停下手中術法,還王啓勝魂靈回體之後,沈威趕忙將王啓勝抱住,小心靠在牆邊,之後替他揉揉心口,拍拍背,緊張的不得了,然而那王啓勝口中氣息卻是漸漸微弱,兩眼微微垂避,與人的呼應也是越來越少。
沈威心中大驚,不斷呼喚,七妙看在眼裡,只好嘆氣,他如何不知這王啓勝已快到了魂飛魄散的境地,想來他先前中了道家法術,魂靈已經受了不小的傷害,這才暴起周身鬼力,一身怨氣沖天拔地,而後與九華道人一戰,已是受傷,再與七妙纏鬥時,又遭兵雷正氣相擊,維持靈魂與這具軀體合一的鬼力散了少說也是大半,這種狀態,如今恐難再維持下去了。
按七妙估計,也許不消一時三刻,不須他出手,王啓勝靈魂自然要被這具軀體逼出來,本來他也是強自附身,七妙現在只等着那王啓勝魂靈出體一瞬,必遭羣鬼怨力反噬,他自然要替其人將鬼力驅散,送其順利進入輪迴,這也是七妙能爲王啓勝所作的最後一件事了。
“我兒……我兒!”此時的王啓勝,逐漸停住了呼吸,沈威大驚之下,抱起他癱軟的身子一陣搖晃,不停呼喚,可是呼聲陣陣,傾淚如雨,又怎能喚得其人生機,沈威心頭大慟,忽然牛頭撲通一聲,給七妙跪下了。
七妙神情一愣,不知他要怎的,難道是要和自己拼命,討回殺子之仇,只見沈威卻是一副苦臉,扭動着胖乎乎的身子,匍匐着爬來,口中慘叫道:“道長,求求你救救我兒!”
他一邊爬過來,一邊磕頭,七妙嘆一口氣,送去一道氣,正把這沈威輕飄飄的託了起來。
想來與宣娘那層關係,沈威也算是他舅舅了,七妙擔不起他這樣的大禮,只是搖搖頭道:“令子已經沒救了……沈侯爺,你還請節哀。”
話音甫落,他忽然驚訝擡頭,卻見王啓勝胸口幻出絲絲幽光,竟帶着無邊的真仙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