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一早,衆人都圍坐在長夫人的後院吃早飯。瞿貴妃坐在正面香塌上,瞿恩和長夫人左右兩邊陪着女兒;瞿衡隨着父親坐在左邊,尚嫙站着捧飯、安箸等,隨後坐在長夫人身邊,瞿香爲父親母親遞羹湯,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吃完早餐。一時飯畢,又有宮娥獻上宮中貢茶。見時晨尚早,一家人坐在一起閒話家常,享受這難得的時候。突地,恆彩進來行禮道:“娘娘,梅疏影求見。”
‘啪——’長夫人把茶盞擱案几上。
“……宣。”瞿香道。
“貴妃有旨。宣梅疏影覲見——”
兩邊的宮娥一層一層掀開錦簾、珠簾,疏影從這紗幔中走過,慢步上前。
她站在那裡。
“見了貴妃娘娘,還不跪下。”恆彩道,話音剛落,瞿香使了個多話的眼色給恆彩。
“疏影以爲,此時此地,都是瞿府一家人,一家人在一起吃早飯。外間人都在外面,那是君臣關係,但入了這屋子,便都是一家人。疏影揣摩貴妃的意思,不想因這尊敬的禮儀壞了貴妃娘娘的心意。”梅疏影站着,徐徐溫言。
“我們可沒……”長夫人正要開口,突聽丈夫瞿恩開口一句:“疏影是個孝順的女兒。”一時間,長夫人和瞿衡一愣,不知他說的是正話還是反語。
“父親,”疏影目光一動,跪在地上。
瞿恩長長地嘆了口氣,臉緩緩轉向一邊,沒有說話。
“……父親,我是來告別的。”
聞言,瞿恩這才正眼看向跪在面前的梅疏影,“父親,我知道這次連城的事給你惹了很大的麻煩。我想求您讓我帶連城回到青崖。疏影保證這輩子和連城呆在青崖,常伴青燈古佛……”
“當”一聲竟是尚嫙手中的茶杯跌落在地上,發出不大不小的聲響。
疏影輕擡雙眼:何必呢,裝出一副楚楚可憐、哀痛不已的可憐樣子,如果不是你當年擔心自己主母的地位不保,又怎麼會有今日的荒唐事。
太、假、了。
長夫人確是想開口說什麼,但想到丈夫和貴妃女兒在場,便沒有了自己的發言的餘地,遂忿忿不平地閉上了嘴。
“……姐姐,現在這種情況,我們家又不是養不起,何必……”瞿衡一面勸一面看向父親,說話聲漸漸小下去。
梅疏影感激地朝瞿衡看了一眼,低頭繼續道:“我再留在家裡,也是多替父親替柔嬰替整個瞿家招話柄,還不如就此留在青崖。連城這孩子也需要靜養,我可以陪在她身邊替她念佛免災。”
“你要走,走就是了,沒人攔你。”長夫人道。
“父親,您不能……”尚嫙哽咽着聲音開口求道,瞿香眨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麼。
“你先起來,別再跪着了。”瞿恩道。他思索良久,方又開口道:“你真的覺得這樣好?”
“恩,父親,”疏影站起來,輕聲說道:“連城她,已經不能再構成威脅了,父親你就讓她出府吧。”
瞿衡一震,不敢相信姐姐竟把這麼重要的話直說了出來;尚嫙更是一幅要暈過去的樣子,瞿香緊皺着眉頭,長夫人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一時間竟發現自己聽不懂人話了。
“……疏影,你是一個聽話的好女兒。”瞿恩又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停頓了片刻,他又道:“……既然你認爲這樣就好,那就這樣吧。”
聽到瞿恩這麼快就答應了,梅疏
影一愣,但很快又反應過來。她謝過父親再行施禮,便起身離去了。
尚嫙自是癱在椅子上,瞿衡望着連城姐姐的背影,久久不能忘懷;瞿香手捧着茶盞,不知在想些什麼。
疏影一個人走出長夫人的院子,走在瞿家花園內,對於這件事,她心有不甘。
不管這件事是多麼地合情合理,不管經受過比這更難堪的事,心中,卻仍是有一個微弱的聲音。說道:不甘。
她之所以不開心,是因爲幫的人是尚嫙。
尚嫙。
……這次,真的是跟容端沒有任何關係了。
這麼一想,又覺得自己很賤。
她很想笑,笑到想哭:
如果有一天你回來找我,我還是獨自一人,我還可以回到你身邊。
連城自從受了謝長留的說服之後,便對梅疏影採取了一種比怒目而視稍微好一點的態度:,漠不關心再加上一點嘲笑。“收拾東西,跟我回青崖。”聽到這句話,連城看看她和飛雪進進出出的身影,把腦袋轉左又轉右開口道:“這地方也沒我什麼東西。”
“把這些藥材還有尚嫙給你的東西都帶上,”疏影道:“你不希望文勤伯反悔吧。”連城瞥了她一眼,這纔不情不願地把尚嫙給她的東西搜刮進一個布包。
不多時,三人收拾妥當,天童幫着把東西都搬上車。
“連城姐姐。”
連城和梅疏影同時回頭,見瞿衡正疾步走過來。疏影忙淺笑相迎,對瞿衡道:“行言,你來送我的吧,多謝。”瞿衡也不多說,把疏影拉至一邊,憤憤道“這孩子是容端的吧。”
疏影忽地睜大了眼睛,聽瞿衡繼續道:“現在外間都在這麼傳,都快傳到天上去了!除了他之外沒有別人了!!他怎麼也不站出來說句話!!!姐姐,不能能爲了這樣一個人……”疏影看看他,道:“爲什麼,你會這樣猜想?難道,”她低聲道,“就不會是別的什麼人麼?”
瞿衡一愣,半響方道:“姐姐,何必往自己身上摸黑呢。我知道一定是他,我就知道!姐姐只喜歡他一個人。”瞿衡說着,火氣漸漸上來,他道:“姐姐你不能就這樣含冤。我,我找他去,他不能這樣對你,我們家已經忍他很久了……”一向溫和的瞿衡鐵青了臉,咬牙切齒地說道。
疏影有些驚訝地看着瞿衡,像是有點不明白這個名義上的弟弟。“姐姐你等着,你等我,我爲你找他去。”瞿衡轉身就走。
“連城不是他的孩子。”疏影有如在風中低語,慢慢收住了瞿衡的腳步,“跟容端沒有關係,沒有任何關係。”
瞿衡看了看梅疏影,像是卸了全身的力氣,失望地走了。
疏影坐在車廂裡,失神地朝車窗外看去:這個弟弟,其實真的很好。
“……你剛纔爲什麼要笑。”連城開口問道,“你笑那麼難看,爲什麼還要笑。”
“除了笑之外,我不知道,還能露出什麼表情。”
馬車一顛一顛地開始駛往青崖的路,這條路不是很長,也不算很短,但總會到達的。疏影想,這次終於可以又回到自己清淨的生活中去了。
當時出瞿府後門的時候,太陽掛在雲端之上,明亮地仿若有九個,可是不知何時起開始烏雲密佈。
“師傅,”飛雪掀簾探頭道,“請快點到青
崖,這樣就算下大雨,我們也可以有地方避。”車伕拉住繮繩道:“不是我不想,現在風很大啊。我都快把握不住方向了。”風越刮越大,濃雲向青崖山頭聚合,拉車的兩匹馬東歪西斜。跑不向前。突然,這兩匹馬突然像中了邪一般停在山道中間,怎麼也不情願再往前挪一步,車伕橫抽豎抽,那馬雖然吃痛,卻無論如何也不肯再往前一步。
……三日之後,將要渡劫……
疏影掀開簾子,道:“別打了,這些牲畜是有靈性的,現在天象也不大正常,也許它們是在像我們示警也說不定。”話音剛落,突見疏影背後的天空,飛起幾道青光,劃出長長地軌道,然後整片天空就變成了暗青色,隨即炸響,一聲又一聲。
天雷。
樹木紛搖,土木鬆動,山頭抖動,連兩匹馬都爬在地上,更不要說疏影等人。
青色的雷一道一道加深,終於變成了深黑色,漆黑一片,根本看不見對面是誰。一萬頃一萬頃的天空,被一道一道天雷撕裂。耳朵也快聽不見了,只知道地動山搖,石頭山土紛紛滾落。
天威懲戒。
又過了不知道多久,聲勢漸緩。
開始下雨了,先是小小的水珠,很快便成了傾盆大雨。所幸地是雷聲終於止住了。疏影等人從地上灰頭土臉地爬起來,看着青崖山頭滿目瘡痍的一幕,不由得呆住,說不出來。
不要說疏影住的院落,連同溪水,竹林一併都在這場浩劫中消失了,只留下地面漆黑的殘根爛皮,在大雨中散發出一種燒焦的臭味。
梅疏影的腦中空白一片,終於再也沒有想法,再也不知該怎麼辦。她唯一可去的地方,也已經不存在了。
倒是連城看着梅疏影,開口道,“你現在的樣子看起來,還比較像人。”
死小孩,疏影瞪了她一眼見連城臉上被雨水衝開的泥鰍臉,你那張死人臉還好意思說我。
疏影的馬車離開瞿府後,瞿恩一直覺得心裡有什麼事,可是又想不出來,便自己一個人在書房內踱步。
他在想,自己決定讓疏影離去,是不是太倉促了。
這樣想着,突見夫人急匆匆地跑進來連聲道:“不好了不好了,老爺不好了。”
“什麼不好了。”
“老爺,”長夫人上竄下跳道,“有人來提親啊。”
瞿恩的眉毛跳幾跳。
來提親的人是容端。
他讓人把由紅綢緞包裹定禮一箱一箱地擡進瞿府的大廳。
這件事,原本是很多年前就該做的。這個念頭在容端心中一閃而過,隨即便消失了。
瞿府大廳裡,只有瞿恩一個人,站着候他。
容端見他盯着自己,心裡也不免有點緊張。
瞿恩冷哼了一聲,側過身,道:“你來提誰的親。”
“……梅疏影。”
疏影啊,瞿恩閉上眼,又慢慢地轉過身,猝地跌坐在椅子上,像突然一下子老了很多歲,然後,他開口說了一句話。
來這裡之前,容端想過所有瞿恩會說的話,也想了無數的應對的話,可是瞿恩的這句話,卻是他怎麼也沒有想過、想到的。那句話,讓他站在那裡,說不出話,答不上來。
瞿恩說,“……你晚到了十七年。”
你怎麼到今天才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