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利並沒有讓秦遠品嚐到喜悅。將軍必然也派了人,前往其他城請求援軍。如果魏軍襲擊了他的話,那麼其他人也必然遭遇了埋伏。
秦遠很擔心其他人的境遇。
原本散去的士卒又逐漸聚攏了來,經過半日鏖戰,戰損頗多。尤其是留在河對岸的趙軍,幾乎是被魏騎屠殺殆盡。雖然秦遠迂迴還算及時,但還是有不少趙卒戰死露水。
此刻,大部分人都已經包紮完畢。
秦遠駕馬到隊伍前方。“全軍聽令!”秦遠喝道,“所有騎兵,跟我一起救援黔陵。郭宇,你率着步卒,原地駐守!不允許任何魏軍從這裡通過!”
“末將明白!”人羣中,一個年輕將領應答道。
秦遠調轉馬頭,帶着騎兵一路奔襲,夜色降臨時便已抵達黔陵。黔陵城沉浸在靜默的夜色中,四四方方的城牆上,零星的點綴着焰火。忽明忽暗的閃動,似乎隨時都可能熄滅。與之相比,城牆下的魏軍營中,篝火照亮整個大營,顯得熱鬧非凡。
魏軍並未歡呼,他們不是在慶功。但秦遠心中的不安卻更深一分。
無論城中的趙軍知不知道援軍遇襲的消息,秦遠都需要進城。現在黔陵已是孤懸海中,一旦破城,必然全軍覆沒。趙佶也難逃一死,秦遠回憶起過去和趙佶一起參加的戰鬥。有一次,他們從晉陽進攻韓國上黨,卻遭遇韓軍埋伏。眼見軍隊潰散,趙佶獨率一支騎兵,攔在關口,才讓其餘人得以保全。
秦遠站起身來,回到隊伍。
騎兵如一條長龍,緩緩從樹林旁走出。“大家都聽好了!等一會大家徑直衝向魏營,然後在外繞圈,做出進攻的假象!明白了嗎?”
“明白!”
秦遠策動馬匹,奔馳起來。黑夜突然炸響,山搖地動,黑影之中一支騎兵迅速靠近。
魏營瞬時動亂起來。旺盛的篝火映照下,人影在營帳上來回亂竄。很快,營帳大門前就堆集了幾十個魏軍步卒,手持長戟,嚴陣以待。而更多的魏軍則在營地內如沒頭蒼蠅一般來回跑動,吹得篝火左右偏動,閃出一串串火花。
趙國騎兵分成兩列,繞着魏軍大營,奔馳向營寨前門。
秦遠在左側的趙騎之中,眼見着要接近大營了,秦遠駕馬脫出隊伍,朝着黔陵城馳去。
黔陵城上,見外面的魏軍大營突然亂了起來,只是黑漆漆的看不清遠處發生了什麼。這時有一騎靠近城邊,當即警惕起來。趙卒彎弓搭箭,厲聲喝道:“來者何人?”
“趙將秦遠!”
秦遠在城下一勒馬繮,戰馬高高揚起前蹄。“快點把城門打開!援軍來了!”
黔陵城人影匆匆跑動。吱嘎聲中,黔陵城門緩緩開啓。原本在魏軍大營外策馬奔騰的騎兵,見到城上信號,也朝黔陵馳來。
很快,趙國騎兵全進入黔陵城內。
秦遠策馬,穿過中央大道,繞過街巷,路過市集,最後來到黔陵城縣府。剛到門口,趙佶就從縣府內迎了出來。秦遠翻身下馬,單膝跪地。
“將軍。”
“秦遠,你來了!”趙佶扶起秦遠。兩人並肩走進縣府。
薛平不知從什麼地方走出來,問:“你帶了多少人來?”
“三萬!”
秦遠堅毅的臉上露出笑容,“不過大部分都在露水邊待命。”
“你爲什麼不全帶過來?”薛平追問。言語間透着一股陰測測的敵意。
秦遠的話平實無奇,不像是解釋,而僅是陳述事實。“我們在露水遭到了魏軍的伏擊,現在需要修整。”
“伏擊?!”
趙佶驚訝出聲。氣氛爲之一凝。久經戰陣的人都能很快明白所謂伏擊是什麼意思。“你們沒事兒吧?其實我們派遣信使的時候,就應該想到這一點。”
應該
秦遠冷哼了一聲。“我們倒是沒事兒。只是,有其他人趕到嗎?”
沉默了半晌。
秦遠已經知道了答案。薛平開口:“沒有。”不出所料。
“那必然是損傷嚴重了。”
三人在待客廳坐下。秦遠問:“黔陵城內還有多少守軍?”
“將近三萬人。”
那就是連三萬人都沒有了。秦遠心裡冷笑着,而魏軍最少還有十萬人在圍攻黔陵城。“將軍,”秦遠衝趙佶一拱手,“末將建議立即撤出黔陵城!”
“撤出黔陵……”趙佶的神色卻有些遲疑。
秦遠不明白這種時候了,還有什麼可猶豫的。敵衆我寡,形勢不明,黔陵城又孤懸海中,得不到救援。堅守下去也不過只是與城共存亡而已。
“末將願打頭陣!”秦遠再次勸告。
一旁傳來一陣不可置否的笑聲。
“我們倒是能走,可是受傷的弟兄們呢?”薛平說,“近幾日魏軍進攻異常激烈。我軍傷兵頗多,城中雖還有三萬人,可將近一半都是傷兵。其中大部分都受傷嚴重,根本無法行走!難道,我們還能丟下他們不顧?”
秦遠臉色一沉。
就憑他四千騎兵,根本不可能安然在十萬韓魏聯軍中,保護一萬傷兵撤離黔陵。可是,要讓他直說丟下傷兵不管。這些卻又是和他一起並肩作戰七八年的兄弟,秦遠如何說得出口。
秦遠閉上眼睛,仔細回想着當前形勢,卻又除了撤退根本不可能有其他辦法。
那麼,與傷兵共存亡?這麼做真的值得嗎。留下根本就不可能是一個現實的選擇,就算情義矇蔽了大腦,也絕無可能做出這樣愚蠢的決定。
“將軍!”秦遠咬了咬牙,“撤退吧!”
沒有應答。房間內一片灰白的沉默,帶着幾分死亡的冷寂。那傷兵怎麼辦?這是一個其他人都想問,但卻如鯁在喉,說不出口的問題。
“你們走吧。”
趙佶突然開口。趙佶臉上有一種死亡的灰敗,“我留下來。和兄弟們一起戰鬥,和黔陵城共存亡!”
“將軍——”
“你們聽我說!”趙佶身子顫抖一下,一聲怒吼。“我今年五十七歲了!我已經活夠本了。我女兒現在也嫁人了,也就沒什麼好牽掛的了。可是要讓我拋下兄弟逃命,我做不到!你們還年輕,還有很多榮耀在等着你們!你們應該活下去……”
“將軍,”秦遠和薛平撲通跪下,“我要和你一起戰鬥。七年前,就是您獨自留下來斷後!現在,這件事情該我來做了!”
“混賬!如果我們都留下來,那誰帶着兄弟們突圍?誰帶他們回邯鄲?啊?!”
“讓我來吧!”
秦遠臉色冰冷,一把將要站起來的薛平壓在地上,“我和將軍留下來戍衛黔陵,爲你們殿後!薛平,你帶着兄弟們撤退。”
“胡說八道!”
薛平一下子就像撐起來。秦遠一用力又把他給壓了回去。薛平轉頭,憤怒的瞪着秦遠,臉上一根根筋絡跳動。“憑什麼英雄由你來做,狗熊讓我來做?將軍!讓我留下來吧,一直陪在您身邊的人是我!不是這混蛋!”
“混賬!”
趙佶怒氣衝衝的大步跨上來,給秦遠和薛平兩人一人一耳光。“我說的話你們沒聽見嗎?我讓你們走!都走!留下來白白送死有意思嗎?”
秦遠和薛平都被打蒙了。
有時候,死真的是一種很容易的選擇。是揹負着丟棄兄弟,獨自逃生的罵名苟活於世;還是和黔陵城一同存亡。其實後者更吸引人一些。只是,必須有人帶着能夠逃生的趙卒離開!這不僅是個人情感,還關係着國家命運。
“哐,哐,哐”
秦遠和薛平兩人狠狠的磕了三個響頭,瞪大眼睛看着身前的趙佶。“將軍!”一聲大吼,兩人又哐哐磕了三個響頭。所有的話都融入了這一拜之中。
第二天一早,騎兵已經在東門等候。在魏軍還沒進攻之前,黔陵城內的趙軍能走的都穿好盔甲,輕裝簡行,跟在騎兵身後。
整座城內一片死寂,寂靜無聲。
在城的西門前,還能站着的傷兵都列陣等在城門下。一旦魏軍破城,等待傷兵的只有三種結局。一,被殺,死;二,放任不理,因傷病死;三,替他們治療傷勢。
沒有人會去奢求第三種。
“兄弟們!”趙佶大吼,“你們怕不怕?”
沒有回答。
趙軍傷兵看向趙佶的眼中,有遲疑,有恐懼,有退縮。但是沒有怨恨。秦遠騎着馬從一旁趕來,大聲道:“兄弟們,現在,還有兩百個人,可以跟着我們一起撤退!有沒有要走的,立即前往東門!”
趙軍陣列搖了搖,就像一個個不倒翁前後搖晃,但是沒有人動。
他們身上都帶着不輕的傷,如果跟着大部隊一起走,只會拖累別人。作爲男人而活在世界上的某些人,最不願意做的就是給別人添麻煩。
秦遠喉嚨滾動了一下,再次吼道:“大家放心!沒有人會覺得你們是懦夫,是臨陣脫逃!若說逃,丟下你們逃走的,是我,是我們!現在,快,要離開的,前往東門!”
隊列中一片紛雜。
“李三,你還不走!你們家就剩下你一個獨苗了!”
“兄弟,這裡我替你了。你走吧,替我照顧好你侄兒!”
“胡路,你媳婦還在家裡等着你呢!還不滾?”
……
還是沒有人動。西門緩緩敞開,漸漸的,能看到朝着黔陵城衝來的魏軍。秦遠突然動了,翻身下馬,衝到趙佶身後,一個過肩摔將老將摔倒在地。隨後一記掌刀,將趙佶劈暈。
還等在一旁的薛平完全沒有預料到這一幕。秦遠將趙佶甩到馬上,一拍馬屁股,戰馬朝着城東奔去。
“薛平,帶着兄弟們走!在露水邊,有人接應你們!快走!”
秦遠衝着薛平喊完,轉身朝着已經闖進城門的魏軍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