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下一刻,聽覺又回到他的身上。
費高聽見田不禮說:“費大人爲何覺得不可能?”田不禮坐直身子,一捋衣帶,完全沒有了剛纔玩世不恭的模樣,說:“昔年陳完之齊,齊候憐之,給其官位。然而,田成子卻殺了齊簡公,篡奪了姜氏從周王哪兒分封得來的土地;從此齊國變成了田家的天下。現今天下禮樂崩壞、王制不行,如果衛墨非這麼做了,又會有哪一個忠心不二的大臣會站出來阻撓他呢!”
費高腦海中,第一個浮現的人是丞相肥義。肥義位高權重,又追隨大王多年,無疑是可以阻止衛墨非的人選;隨即費高打了一個冷戰。他突然意識到,肥義現在已經因爲涉嫌謀害大王,被關押起來。連肥義丞相都會做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那還有誰可能完全忠誠呢。
費高詢問的看向田不禮,問:“那田大人可想到了什麼辦法,可以阻止衛墨非?”
田不禮無奈嘆了口氣,說:“想我田某雖是七尺男兒,然則無兵無權,又如何能夠奈何得了衛墨非?只好舍這一己之軀,以報大王與公子知遇之恩了。”
田不禮憂傷無力的語氣感染了費高,費高這才明白過來田不禮爲何一見面就大吃大喝,原來竟是臨行前最後一頓。念及於此,費高也不禁悲從中來,拉着田不禮的衣襟,說:“代相勿擾。既然已經知道了太子在哪兒,難道我們就不能率代城之兵把太子給搶回來麼?”
“大人有所不知。據田某猜測,那衛墨非定是已經與趙兌這奸賊勾結。如果我們知會趙兌,難免還被他們倒扣一個謀反的罪名,到時候白白身死,豈不遺憾。這件事情,還是隻能靠我們自己,看能不能拼死救出太子!”
“啊,趙大人也要謀反?”
費高臉色蒼白,現在還有誰是不會謀反的。一時之間,費高有種這個世界已經一片黑暗,無人可以相信的感覺。哦,不,還有代相田不禮。費高略一沉吟,說:“代相,此事還需再做商議。您不如先將太子所在告訴費某,我先行去探探虛實。想來這衛墨非也不敢明目張膽的做什麼謀害太子的事情。”
田不禮緊緊抓住費高的手,低聲嘆道:“此行危險萬分,費大人可要小心啊!”
費高站起來,臉色凜然,說:“如果費某沒能回來,剩下的事情,就託付給代相您了!”
夜色快要臨近。街上的行人匆匆朝自己家中走去,費高緩步走在人羣中,形單影隻如秋蟬般落寞。費高不禁想到自己十四歲入宮服侍大王,平日裡勤勤懇懇,終於被李悅看中,帶在身邊。這一次,也第一次有了親侍大王的機會。只是沒想到,第一次就遇到這種事情。
費高停下腳步,站在大街上。
“我真的要去嗎?”費高不禁低聲問自己。人人行色匆匆,從他身旁經過,卻沒有一個人過多關心這個形如空殼的人。如果我死了,同樣不會有任何人多看我一眼。費高心裡響起一聲輕笑,笑得又輕蔑又辛酸。如果肥義不可信,衛墨非不可信,那田不禮就一定可信了麼?
如果田不禮說的是謊話呢?
費高試圖說服自己。但是,既然事實已經擺在眼前的話,即使說再多也是沒有用的。彷彿有一雙手在背後推着他前往田不禮說的房子。就算現在不去,要是大王,太子真的出了什麼事情的話,自己到時候同樣活不了。費高只能選擇這樣告訴自己。
終於,他走到了宅院外。這處宅院隱匿在代城的一角,走到這裡,路上已沒有行人,而天卻還沒黑盡。費高按住自己胸口,幫助肚子呼吸。他抓住門環,輕敲木門,發出令人恐懼的篤篤聲。像是一把劍,費高想,我被刺穿了。
下一刻,門打開。
衛墨非站在門內,手還停在門上。在衛墨非關過門的前一秒,費高伸手擋住門:“是我,丞相。我曾見過您!”聽到費高的話,衛墨非遲疑的停下手。
這個身穿一身黑衣的男人目光精爍,盯着費高。“你是誰的人?”他問。
“是大王派我來的。”費高回答,所以我應該是大王的人。
衛墨非緊緊抓住門把,以方便在下一刻突然將門合上。門外之人一身素洗灰衣,配上蒼白的臉色,看起來就像是放縱了幾天幾夜;無論他站得多直,也無法掩蓋他身上宦人的氣息。這是一個太監,衛墨非鬆開手,轉身向內走去。“有什麼事情進來說,記得關緊門。”
“是。”
費高忠實的執行了衛墨非的命令。大門被緊緊合上,拴上門栓。費高嚥了一口唾沫,他感覺自己就像是被關進了一座封閉的城池之中。就算是化作飛鳥,也飛不過與天相接的城牆。
費高跟着衛墨非,走進正屋。
“大王讓你來做什麼?”
“肥義丞相現在涉嫌謀害大王被關押起來。大王很不高興,所以派臣來帶太子回沙丘,讓他們一家團聚。大人們都認爲,這樣可以讓大王高興一點。”
費高臉上堆笑,掩飾心虛。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說了那麼多,連肥義都說了出來。費高觀察着衛墨非的表情,左相臉色平靜,視線低垂,手指不停的敲着身旁的桌子,但卻聽不到敲擊的聲音。
衛墨非認真的聽着費高的話,聽到肥義涉嫌謀害趙王,指節不覺一頓。“你是說,肥義大人謀反?”衛墨非表情異常凝重。爲什麼?他做了什麼?大王怎麼處理的?衛墨非有一連串問題想要問出口,但最後都吞嚥了回去。
“是。”
費高猜不透衛墨非想了什麼,連連點頭。
衛墨非恢復有節律的抖動手指,一上一下,忽快忽慢。難道肥義也站到了趙章那一邊?衛墨非疑惑,可是爲什麼呢,無論以後是趙章還是趙何上位,都對肥義的地位沒有半分影響纔對。更何況,現在至少趙何繼位是名正言順的,而趙章則涉及謀反叛亂,風險不是更大麼。
肥義爲何要和趙章走到一起。
衛墨非百思不得其解,他並不想用肥義一時頭腦衝動,人老了,思維不清晰了來安慰自己。“不行,”衛墨非突然開口,“太子現在不能跟你一起回去。”
“爲什麼?”衛墨非的話,像一雙手扼住費高的喉嚨。
“太子現在病得很重,不方便長途趕路。”
費高警惕的打量着左右,夜色已黑,曾有一個僕人進來點起油燈,之後便沒有了蹤影。整個宅院內,就像只有衛墨非一人。費高很想知道,那些衛墨非的手下都隱匿在什麼地方,是否會在隨後的某一刻突然竄出來,將自己拿下……殺死。費高心跳停了一拍。
“丞相,”費高喉嚨乾澀,低下頭不敢看衛墨非,“臣能否去看看太子?”
“明天吧,現在太子已經睡下了。”
“睡下了?”
衛墨非冷漠看向費高。“生病的人,需要更多的休息。”
這一點,無論衛墨非是否撒謊,都是對的。“可是……”費高還想掙扎,“那我是否可以留下來,也許,太子會需要我的幫助;我隨侍大王多年,知道怎麼照顧太子。大人,多一個人就多一分照應。”
“我一直以爲大王身邊的人是李悅,”衛墨非的話像從地獄裡拉出來一樣冰冷,“我不需要你的幫助,太子也不需要。你回去吧,對了,你在那個客棧?等太子病好了,我差人來通知你。”
他想打發我走,遠離他的陰謀。“不,”費高直起身子,“我必須留在太子身邊,這是我的職責。”
“職責?”衛墨非挑眉,“你確定要留下來?”
費高點頭。
“那好吧,後院還有一件雜屋,如果你有興趣,可以在那裡住下來。”衛墨非高聲喊了某個人的名字,先前點燈的人又走進屋子。
“請跟我來。”那人聲音異常低沉。
費高跟在那人身後。他們出了屋子,拐過很大一個彎,然後路過好幾間房屋。房屋內沒有光線,死寂得就如同停屍的院子,陰暗中不知隱藏着什麼東西。“大人,小心腳下。”僕人提醒。費高連連答應,輕巧一躍,跳過一個水坑。兩人又向前穿過一個兩座相毗鄰的屋子。
這個院子並不大,但很複雜,足以將第一次進來的人繞暈。
費高相信,自己知道爲什麼衛墨非會選擇在這裡躲藏起來。僕人推開房門,一陣灰塵撲面而來,裡面堆滿了雜物。即使在黑夜中,費高也能想象出上面鋪了多厚一層灰塵。衛墨非這是想逼我走,費高想,但我決不讓他如願。費高大步走進房內,向僕人道謝。
“那麼祝您好夢,大人。”僕人歡快的回答,關上門。
門扉合攏,費高不覺打了一個冷戰。我應該讓那人給我一盞油燈,不過算了,反正這裡已經夠糟了,也許有了光線更讓人頭疼。費高向前走了一步,撲棱一下差點被什麼絆倒。他緩緩靠近剛纔在門外看到的牀,躺了上去。
真慶幸還有一張牀。雖然費高總是感覺有什麼東西在自己身旁爬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