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衙門的官差深夜到亂葬崗來找屍首自然不是因爲心血來潮突然陪着對屍首感興趣的封仵作來亂葬崗淘屍這種理由。
夜半的大理寺衙門之內燈火通明,尤其是大理寺卿甄仕遠辦公的屋堂之內更是亮如白晝。
甄仕遠坐在桌後,手指搭扣在桌案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敲擊着桌案,眉心蹙起又展開,展開又蹙起,似是十分的煩躁。
下頭站着的幾個侍婢神情各異,正中一位緊咬着下脣,眼神憤慨銳利,看也不看身邊幾位平日交好的幾個好姐妹。
她身旁的侍婢同樣神情古怪的向她看來,眼裡是滿滿的不安。
作爲真真公主的貼身侍婢,以真真公主憤怒時甩兩巴掌的性子她們自然不至於肝腦塗地一心護主什麼的,可對於綠意突然的發難還是有些吃驚。
雖然不知道綠意對這位大理寺卿大人說了什麼,可看這位大理寺卿甄大人的反應,綠意說的顯然不是一件小事。
而素日裡無話不談的好姐妹綠意自從說了那句話之後便再也不曾回頭看她們一眼,只是站在那裡,咬着下脣,一副豁出去的架勢。
這樣反應很容易讓人想到一些什麼,尤其是再聯想到這位甄大人的反應,幾人心中一跳,腦海中莫名其妙的閃過一個念頭:綠意說的話若是不同真真公主有關那纔是怪了去了!
而且這有關顯然也不是一件好事。
說起來,綠意素日裡就與紫檀走的極近,紫檀好端端的不愁吃不愁穿誰能想到她居然會去偷公主的東西。
聽公主話裡的意思那東西好似還是個很重要的東西。幾個侍婢臉上閃過一絲迷惑之色,只覺得自己似乎突然有些看不懂這兩個素日裡走得極近的姐妹了。
原本以爲這一趟來大理寺只是例詢問話,只要自己咬緊牙關不鬆口,不出賣公主便能回去了。畢竟就算是同大理寺大牢的刑罰比起來,公主手上的鞭子也是要更令人膽顫心驚的存在。在她們看來,這整個長安城能比得過公主手上鞭子的也只有刑部大牢的刑罰了。
可沒想到,綠意突然跳出來,是以幾人頓時慌了,原本想了一路的說辭頓時嚥到了肚子裡。
此時這幾位侍婢還不知道紫檀已經死了,
若是知道了,怕是更慌了。
在場幾個侍婢的神情一一落在甄仕遠的眼中,在一旁幾個侍婢身上掃了一眼之後,他便再次看向先前出聲的綠意。
綠意要說的事情,午時過來之後已經說的差不多了,令他沒想到的是這個叫綠意的侍婢手上居然還有這麼重要的證據。
而且,爲了將證據帶出公主,居然用了這麼極端的方法。
眼前這個眼神倔強的侍婢同那個死去的紫檀也不知究竟是爲了什麼,居然肯不惜性命也要將證據帶出來。
他當然不會相信綠意下午告訴他時的說辭,不管是徐十小姐曾經在真真公主責罰時出言爲她二人說話還是尊敬徐十小姐,因着徐十小姐的死,轉輾反側日夜難安,終於下定決心不惜此身也要將事情真相抖落出來什麼的。
這些他都不信。
真真公主當然不是什麼好人,瞧着先時長安城百姓湊熱鬧被人鼓動到公主府前示威便知道了。
可懲戒了惡人的也未必是什麼好人。不管是眼前的綠意還是據說已經死去的紫檀,此前都是真真公主身邊的紅人,在真真公主身邊多年。甄仕遠活到這個年紀是信那句老話的,“物以類聚人以羣分”,尤其是真真公主這樣的人,能被她重用且留了那麼多年的,綠意和紫檀決計不是什麼好人。
更何況,先前未免真真公主髒了手,兩人,哦,不,是眼前這幾個神情慌亂的侍婢惡事沒少做過。
不管什麼原因,做了惡就是做了惡,這一點無可辯駁。
所以不管是直覺,還是以大理寺卿經手無數案子的角度上來看,眼前這個綠意一定還藏着別的秘密。
而紫檀惹得真真公主發怒的原因他早問過一旁這幾個被綠意一攪和,六神無主的侍婢了。
聽聞紫檀是偷了真真公主一件十分重要的物件,才被公主責罰的。
要知道公主府自陛下下令之後一直是閉着門的,就算要採買事物也是偷偷的,幾天出去一回,聽說這件十分重要的物件公主每一日都會查看,是昨日丟的。而這幾天就是採買的管事都沒有出過門,不是門房撒了謊就是賊人就在公主府。
好在很快便相繼有不少人站出來,道看到過紫檀偷偷進入公主的閨房,嚴刑拷打之後,紫檀也爽快的認了下來,道確實是她所爲。
不過東西已經被她藏起來了,護衛很快便在公主的指揮下翻遍了整個公主府,不單是紫檀的閨房,連她們這些侍婢的一併翻了個底朝天,卻並沒有找到真真公主丟失的物件。
於是公主一面命人將公主府每一個角落都翻查一遍,一遍想要逼迫紫檀道出實情,他的官差們就是那時候過去的。
而此時,這翻遍整個公主府都找不出的物件已經被待出了公主府,帶出的手法讓人心驚。
甄仕遠回憶了一番下午綠意說的事情,便在此時,兩個大理寺官差自門外匆匆進來稟報道:“甄大人,人已經帶回來了,封仵作迫不及待便動了刀,如今東西已經取出來洗淨了。”
“好!”甄仕遠頓時站了起來,擡腳向門外走去,不過臨出門時還是回頭看了眼屋內的幾個侍婢,尤其是綠意。
綠意聽到這個消息神情十分激動,細看眼底似乎已經蒙上了一層水霧,看上去已經激動到忍不住要落淚了。
甄仕遠回頭,對兩個官差道:“看着她們幾個,尤其莫讓旁邊那幾個驚擾綠意。”
……
大理寺後衙封不平的屋子外幾乎圍滿了官差,不過好在封不平不是旁人,對屋外圍滿官差這件事並沒有什麼感覺,依舊專注的研究着面前這具屍體。
這具屍體的死因沒什麼特別的,就是鞭打之後咬舌自盡而已,不過他手頭此時正在鑽研屍體傷口在人死後的變化程度,這樣一具“新鮮”的屍體於他鑽研的東西委實極有幫助,所以,封不平幾乎是一回來便撲在了這具屍體上。
這具屍體不錯,除了本人咬舌自盡以及肚子上他在她死後下的刀之外,幾乎沒有旁的死後造成的傷口。
在亂葬崗碰到這樣的屍體委實是不錯的,而且,這屍體似乎細一聞,還有股別樣的味道。
封不平湊近聞了聞,確認了一番。
再三嗅過之後,他纔給出了肯定的回答。這也怪不得他,當時在亂葬崗,亂葬崗那些腐屍的味道早已蓋過了這具屍體本身散發出的香味,他也只是普通人,也直到此時才發覺了不同。
一想到這裡,封不平難得的開始懷念起了一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遠在洛陽的喬苒。
以她那比看門那條狗還靈敏的鼻子,若是當時在場怕是就能嗅出不同來了。封不平想着再次俯身靠近屍體聞了聞。
甄仕遠進門時正看到封不平圍着那具看起來慘不忍睹的女屍再嗅來嗅去,他看的一驚,以至於大驚之下脫口而出:“你在做什麼?”
紫檀的屍身都已經摺磨成那樣了,封不平這舉動也未免太驚人了,若不是他的手還算規矩,他當真要懷疑這姓封的是素日裡僞裝,實則是個色中餓鬼,連屍身都不放過。
封不平自是早熟悉了甄仕遠的聲音,不過在大理寺,他一向是連甄仕遠的面子都不給的,是以聞言連看都未看他一眼,只繼續盯着屍體嗅來嗅去,道:“我在聞味道呢!”
附近幾個官差正是去亂葬崗淘屍的,聽封不平這句話說來,胃中頓時一股翻騰,那亂葬崗的味道彷彿還縈繞在鼻子間呢,也虧得封仵作下得了手,哦,不,是下得了鼻。
封不平可不管下不下得了鼻這種事,只依舊專注的做他自己的事。
甄仕遠不放心的看了他一眼,確定他沒有不規矩之後,便擡腳走到了一旁,一旁盤子裡是幾顆封好的蠟丸,甄仕遠順手捻起一顆看了看,摩挲輕捻了一下,依稀可以看見蠟丸中包裹好的字條。
聽綠意說,紫檀爲了將東西放入腹中帶出府,特意將一張紙撕成了幾分,用蠟丸封好而後吞入的腹中。
這種攜帶方式甄仕遠不是沒有聽過,畢竟他堂堂大理寺卿,大理寺庫房裡那些疑難的案子,奇人異事都看的多了,可真正看到,那種感覺還是讓人有些不忍,尤其是紫檀面目全非的屍體就在一旁,雖然封不平下刀乾淨,針腳也齊整,可腹上那一刀痕跡還是讓甄仕遠略略一看,便忍不住偏過頭去。
至於字條裡的是什麼,將所有蠟丸劃開之後就能看到了。
這種事是個細緻活,交給一旁這幾個沒輕沒重的官差甄仕遠是不放心的,於是走到一旁,自己一個一個蠟丸劃了開來。
待到字條一張一張被取出一一拼錯完整,甄仕遠看向拼湊出的內容,神情複雜。
大將朱元之侄朱贊,長安杏子墓三排六座;
侍郎李平治三女,長安西郊夜林東走七十六卜枯木下;
折衝都尉鄭海之子,長安渭水河溺斃未發現;
……
若是一開始看幾個不曾明白過來,可一旦看下去,甄仕遠已經逐漸意識到了什麼。
這是一份名單,一份死去之人被放置之地的名單,有被藏匿進城外墓羣中的,也有埋在樹林下的,更有直接丟進渭水河中餵了魚屍骨無存的。
甄仕遠看着這拼湊出的名單,雙手忍不住發顫。
他未必能知曉名單上的每一個人的名字,甚至有些被提及的官員已經年邁致仕了,可有一些人他還是有印象的。
這些年輕的男女都是“失蹤”的人,不少都是被傳私奔遠走,以至於權勢之族以他們爲恥,不願報官的,譬如最上頭的兩位大將朱元之侄以及侍郎三女就是曾被傳私奔的男女,還有一些是走丟了又或者以這樣那樣理由遊學墜崖云云的。
眼下,這些“失蹤”的人居然都出現在了這張名單上。
這怎麼都不可能是巧合。就算……就算他給出一個十分離奇的推測讓真真公主喜好盜掘人屍首,也不可能對這些人的去處,甚至餵了魚屍骨無存的人的去處知道的一清二楚的。
所以,這一切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這些被傳讓家族蒙羞或者吃了悶虧的失蹤男女都是死於真真公主之手。
他當然知道這位真真公主手上沾了不少人命,不然的話,官差也不用大半夜的去亂葬崗找紫檀的屍首了。
可名單上這些人還是不一樣的,這些人不是平民,皆是權貴子弟。真是不比不知道,比起這些被處理的人,不管是曾經的崔家小姐還是徐十小姐的遭遇都已經算是真真公主“手下開恩”了。
說實話,看到這份名單時他是震驚的,可待到震驚過了卻又有些不解。
真真公主確實喜好殺人,可據他和那個姓喬的丫頭推測的那樣, 真真公主不算頂聰明,但是卻不笨。她作惡,卻清楚的知道放置好惡的邊界,叫人拿她無可奈何。
對着這些權貴子弟下手,一旦名單被爆出,將會產生何等的影響,甄仕遠閉着眼睛都想得到長安城會迎來的轟動。
這位公主難道是瘋了不成?
還有什麼朱大將之侄,他隱約記得周世林那幫武將裡頭確實有個什麼朱大將,可那模樣生的……不是他以貌取人,而是委實是有礙觀瞻,聽周世林那語氣他們那一家子都長那樣,可見這個朱大將之侄並不好看。
以真真公主的眼光,這位朱贊是入不了眼的。畢竟女子才最瞭解女子,當時那姓喬的丫頭還在長安時就說過,這真真公主到處作惡,若說一定要尋個優處出來,大概也就眼光不錯吧!所以什麼看中朱贊,結果朱贊寧死不從,被暗下殺手這等事定是不存在的。
更遑論,這份名單裡還有不少女子。
既如此,真真公主爲什麼要殺這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