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榜也終於爆發了。
“你們都是禮部馬大宗伯的族人吧?”他冷然道:“越是大宗伯的族人,就越應該知法,守法。現在宛平清丈已經完成大半,只有你們少數幾個莊子就是頂着不肯辦,元輔對清丈,經催,優免,投靠等諸事深痛惡絕,下令地方以清丈之法,重造黃冊,將在戶人丁大爲增加,這是利國利民的好事,爲什麼你們口口聲聲是在爲生民請命,卻罔顧這些事實……嗯?”
“什麼事實?”打頭的秀才一臉無所謂的冷笑,若無其事的道:“老父母,現在大明國勢蒸蒸日上,怎麼在你嘴裡就象亡國一樣,這麼口不擇言,不好吧?”
衆秀才先是被他震懾住了,但打頭的是禮部尚書馬自強的親侄兒,馬自強現在入閣的呼聲最高,而且馬家和運城張家,也就是張四維家是兒女姻親,馬自強的兒子娶的張四維的女兒,張四維的幾個舅舅,王崇古爲代表人物,也是朝廷的重臣,同時張家,王家,還有沈家,這幾個家族在山西和大同一帶都是盤根錯節的大家族,甚至是影響到軍鎮的運營,幾個商人出身的大家族,擁有鹽、糧、茶等諸多壟斷生意,在京城四周也有龐大的莊園,彼此聲氣相連,這樣的勢力,是朝廷之中普通人難以想象的龐大,張居正這個元輔都很忌憚!
此次事件,馬自強雖然沒有親自發話,但帶頭的馬吉星是他的親侄兒,叔父有什麼想法,侄兒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清丈,重新編黃冊,這是萬萬不能夠同意的!在此之前,張居正一意強調,馬家就是用拖字決在拖延,並沒有公然違抗,畢竟連公侯勳貴都沒有辦法強抗的事情,只能拖延。
現在張居正眼看就要丁憂了,不趁着這機會將沈榜頂回去,難道還真的由這個張居正的小卒子胡鬧胡來不成?
“蒸蒸日上?”
沈榜盯着眼前的諸生,還有他們身後的百姓們,這裡是馬家莊,馬自強任京官後就不打算回籍了,一步步將自己的族人帶到京城,國朝的世家,大半回籍,也有一些遷到京城安家居住,馬家就是如此。
馬家莊有五六百戶人家,佔地卻有過萬畝之多,這些土地全部是寄託在馬自強的名下,一文錢的賦稅也不納,同時,這五六百戶全部是黑戶,沒有一戶在黃冊上,連地方官府的白冊也不在,也就是說,他們不納賦稅,也不服徭役,大明的春秋兩稅是收的糧食,洪武年間是兩千七百萬石,最高有三千萬石,那時候纔是明朝極盛之時,養兵二百萬,徵蒙古,伐安南,七使西洋,都是在洪武和永樂年間的事情,國力之強,全天下當屬第一。
再下來就是戶口銳減,到現在萬曆年間時,麥子少收幾十萬石,糧食少收三百萬石,要知道現在相比洪武年間已經近二百年,明明是天下生口日增,當在國初幾倍之上,賦稅反而減少了很多,賦稅減少,丁口也在減少,明朝的賦役制度是相關聯的
,官府的用人,包括快手,民壯,禁子,門子,吹手,傘夫,驛丁,倉夫等官役,還有運輸糧食,布匹,特產的遠行的力役,驛站用的草束,朝廷用的炭火,鐵,都要專門的力役去服役製造出來,甚至是釀造官酒,也要百姓出牛和驢,養的苑馬,也是由百姓力役完成,林林總總的力役,都是由官府催發力役來完成,農民困苦,城市的商行也被鋪行和和買弄的民不聊生,城市居正,也是被更夫,火兵,鋪兵等力役所苦,黃冊人一少,服役的人便更少了,一邊是有田產的人不納稅,還不服力役,一邊是貧困者貧無立錐之地,卻還要納稅,承擔力役,富者愈富,貧者愈貧,道理便是這樣了。
眼看諸人,沈榜冷然道:“洪武,永樂年間,宛平縣共有官田和民田近四千頃,嘉靖末年,官田和民田還有三千四百二十七頃,但現在是萬曆五年,只剩下兩千九百三十五頃了,就是這幾年間,數萬畝土地,都是被勳貴,太監,文武大臣們瓜分了,從洪武年到現在,宛平縣少了一千多頃地,也就是近二十萬畝的上田不再納皇糧國稅,這些田地哪去了?”
沈榜兩眼射出神光,對面的馬家族人,都是有些不安,但馬吉星等生員都是面無表情,顯然,沈榜的話對他們完全沒有任何觸動。
“不僅田畝如此,宛平舊冊成丁三萬八千,今年新造差丁冊,僅爲以前的三分之一,今存不到一萬四千!民多逃亡隱匿,戶冊名存實亡,有司者猶然求足其數,此戶不足,求之彼戶,此甲不足,求之彼甲,汝等不願清丈,度田,不覈實丁口,實則便是將自己的賦稅,差役,全完轉嫁到別人的頭上!”
沈榜看向所有的百姓,苦口婆心道:“你們依附投靠在大族族親之下,看似討了便宜,但其實是將自己的責任轉嫁給別人,現在元輔已經下令清丈,度田,行條編法,就算你們完糧納稅,也絕對不會如以前那樣困苦不堪,與其給別人當佃戶,叩頭稱老爺,何妨要回自己的田土,給國家完糧納稅呢?國家富強,則天下安,我等與你等的子孫也能長享太平之福,否則的話,土地兼併的厲害了,遲早會有革命不可啊。”
“呸,嚇唬俺們。”
“縣大老爺還是不要白費唾沫了,俺們不蠢。”
“你說的那個張閣老已經要回家抱孩子去了,你還聽他的,縣大老爺也不聰明嘛。”
沈榜苦口婆心的說完,不料是這種結果,百姓們冷言冷語,生員們則是都哈哈大笑起來。
“不管如何,今日丈田,覈查真實丁口,重編黃冊之事,勢在必行!”
“老父母如此不恤百姓,不畏人言乎?”
馬吉星語帶威脅道:“老父母不畏懼人言,可是朝中清議也是極要緊的。若是老父母一意孤行,生出事來,我等必將赴城內京控!”
“悉聽尊便!”
沈榜到此時纔看清眼前這些生員的
真實面目,這些傢伙都是大族的菁英人物,享受宗族內的一切特權,加上生員固有的好處,蔭庇着大量的族人和農民成爲他們的佃農,現在要清查的和損害的正是這些生員的利益,還有在他們身後的那些官紳的利益,在利益之前,自己苦口婆心說的這一切,在人家耳朵里根本是聽不進去的。
憑心而論,這些依附在馬氏宗族的佃農,還有這些生員們確實有不聽勸說的理由,明朝賦稅額度定的是不高,但一頃地最豐歲口納銀七八兩,不稔則二三兩。此外雜役色目繁多,貧者只能典妻賣女以償,大率耕一頃者,豐年收二百斛,尋常年景百餘斛,饑年六十斛,十口之家耕百畝地,才能自給,而自耕農的負擔越來越重,大量的寄生階層兼併土地,卻不承擔任何賦役,一頃之出,不足應縣官之所需,故逃亡者越衆,投充,隱田,飛灑,詭寄者越衆,以沈榜的勸說,想一想都叫這些投充佃農們不寒而慄,一旦恢復自耕農的身份,種種如山般的壓力就壓上來了,不要說他們,就算是中小地主,一旦攤上裡甲勞役,叫他們充當甲首,里長,負責收取賦稅,催徵力役,解送物資時,輕則破家,重則破家,大明的天下,就是這麼沒理去講,沈榜的話,確實是大義,但各家各戶面臨自己的利益被損傷時,勸說是沒有用處的。
“只有以法度之!”
沈榜的臉上,露出十分堅毅的神情出來。
他是張居正的學生,京縣的品級和待遇都非比尋常,以他老虎班的經歷,將來扶搖直上是遲早的事情。
如果不得罪太多的人,就算張居正丁憂了,也不會連累到他這種層級的官員,相比於龐大的官場,沈榜只是一隻小蝦米。
但這隻小蝦米是準備跳一跳了,沒有別的原因,只是心中還有“國家”兩字。
“來,隨我進莊,清丈田畝數字。”沈榜斷然下令,同時眼神冷酷,看向那些生員和百姓,毅然道:“汝等最好將自己的田畝數字和丁口如實報來,否則的話,一旦我清丈造冊,你們還有欺瞞之罪。”
“我們的田畝是大宗伯家的!”馬吉星略一示意,幾十個壯年的百姓就涌了上來,一邊上前,一邊大叫道:“朝廷的規矩就是不徵大臣家裡的賦稅,免丁役!”
“一派胡言!”沈榜大怒,以進士知縣之尊,竟是挽着袖口,指着衆人怒罵道:“你們爲了自己利益,完全喪了良心,你們這樣的,本官今天就非得要徵你們的稅不可!國朝的優免在洪武年間不過是鰥寡孤獨免徵,就算是公侯之家的族人和門客,一樣要被徵用,到嘉靖年間,朝廷也有定議,勳臣纔有三千畝世田免徵,京官文官一品才免徵稅糧三十石,免丁役三十人,文官正二品免稅糧二十四石,丁役二十四人,這個標準是元輔贊同和再提出來,以爲定製,馬大宗伯也是贊同的,你們口口聲聲大宗伯,連朝廷丈田徵稅的標準也不遵守了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