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這事情,皇帝親政已經好幾年,但從今天廷議這事情來看,除了一個向來不甩任何人,脾氣強硬的王錫爵之外,就是一個許國算是皇帝的人,當皇帝當成這樣,也是太失敗了。
對惟功來說,計較今天的失敗是毫無意義的……眼前的事明擺着的,他不以自己的失敗爲恥。如果是比個人的才情,哪怕是天下第一人的張居正他也不懼,他習武的天賦沒有第二人比的上,弓箭在手的那種血肉相聯的感覺就是馬芳這樣的積年宿將都佩服,經商,雖然他有不少後世的經驗,但順字行眼前的這些規模也是他辛苦充實了細節,一步一個腳印走出來的……從一個山村裡出來的野小子走到今天,他有足夠的理由驕傲和自豪。
今天的失敗是敗在大明的這種文官體系之下,在話語權完全掌握在別人手中的時候,任何個人的反抗都是毫無意義的……事實上張惟賢在廷推會議過程之中一直用眼瞅着惟功,估計也是巴不得惟功有什麼不切實際的舉動,到時候就算不被加罪,見事不明,不懂規矩的評語也能加在惟功的頭上,這些年,惟功是太過風光了,不乏有一些想看他笑話,想加油添醋給惟功的傷疤上再加一兩條傷痕的……在這種情形下出頭爭執,漫說他根本沒有那種資格,也沒有真正的拿的上臺面的理由……總不能說自己纔是真心整頓,定國公是要搗漿糊,張惟賢壓根沒那本事?要是自己這麼說了,固然不少人會暗地裡贊同,但更多的人必定會當面大聲的嘲諷,自己這幾年辛苦建立的“穩重踏實,弘毅聰慧”的考語,也就真的風吹雨打去了,說白了,他還年未及弱冠呀!
現在的當務之極,還是穩住自己的陣腳,不因爲此事而被人看笑話,至於內裡的原因……惟功搖了搖頭,他真的想不明白,這一次張居正究竟在搞什麼名堂?
要說私交,張惟賢十個綁在一起也及不上自己,論能力勢力,也就定國公有一大批將門跟着,論真正的財力,一個順字行多多少少能抵十個八個定國公府吧……再論苦心,這幾年惟功辛苦造勢,一個人艱難獨行,這一份心田意志,誰能比的上?
張居正不論是論公論私,都沒有支持惟功對頭的理由,可不僅是支持了,還將一份繁難差事塞到了惟功手中,最少往後的半年多一年時間,惟功是別想脫身了……
他咬着嘴脣,第一次對自己的智計和判斷能力產生了懷疑……
眼前這些事,明顯是有針對性和明顯的目的所在,但究竟是什麼,惟功一直走到午門前的金水橋上,也是沒想明白,哪怕是個頭緒都沒有想出來!
想不出來,他一時也就不想了,他仍然是在這禁中安安穩穩的走着,臉上的表情都沒有絲毫的變化,該怎麼樣還是怎麼樣。
“倒真沉穩。”
“嗯,這叫什麼,大將之風?”
“說別人不成,說他,夠格兒了。”
“確實是榮辱不
驚呢。”
敢出聲說話的都是沒有什麼顧忌的,京堂以上,歷練的跟鬼一樣精,根本就不可能說話,普通的部曹官員唯恐招惹事非,誰敢多嘴?
在宮中肆無忌憚出聲喧譁,無事找事的,當然就是都察院的那些御史和六科廊的那些給事中們。
他們是位卑而權重,除了幾個真正的大人物不敢隨意招惹外,就算是六部的尚書沒事也碰一碰,眼前惟功這檔子事,倒是真的成了他們口中的談資了。
“提督五城兵馬司,元輔是怎麼想的?”
“就是,那要我等何用?”
“朝廷這是把事權歸一,我等以後只能隨堂畫諾了。”
“我是一千一萬個不服……豈能叫武夫獨掌京師兵權?我要上書!”
惟功認得那個振臂大呼的傢伙,那是中城的巡城御史熊文吉,中城包括皇城和安富坊在內,是京城的精華所在,幾乎全部的宮禁和衙門都在其巡視的範圍之內,而沿皇城各坊也在中城的範圍之內,熊文吉這個中城御史管着中城兵馬司,各家門戶難免會出點事,不論大小總歸是與他有關,這兩年也積累了不小的人脈,突然一下這實權就被剝離,以後巡城御史怕是隻有監督權,最少,在李如鬆這個強勢人物在京師的時候,一定是如此。
熊文吉憤憤難平,四周的人聲卻是漸漸平息下來,他心念一動,便看到是張居正等人從內閣出來,正往這邊走來。
他嚇了一跳,哪裡還有剛剛的那種盛氣,立刻退讓到一邊,縮頭縮腦的樣子,令人發曬。
只是也無人敢笑他,張居正一路過來,臉上的神色不怒自威,沿途的大小官員,或深揖,或躬身叉手,或是默不出聲,避讓在道邊。
張居正今天身體不適,內閣中留下張四維和申時行輪值,呂調陽和馬自強這兩人先後離世,內閣現在還是三個大學士,比起隆慶年間內閣的人數就差的遠了。他自覺自己五十來歲,正是年富力強,張四維年紀也不大,申時行精力充沛,內閣有這麼幾個也足夠了。原本是打算補許國進來,現在倒是要想一想,這個人與皇帝太過接近,膽敢公然在廷議時和自己對着幹,遲早要認真的敲打一番再說。
到金水橋時,張居正看到了躬身避讓在道旁的惟功,他也是一楞。
“張惟功,工部有什麼事情找郭尚書,支應大工物料銀兩,要工匠,都是他的首尾。”
張居正停了下來,撫着自己的大鬍子,笑着對惟功說着。
在他說話的時候,惟功畢恭畢敬的躬着身子,臉上的笑容也是十分自然,待張居正說完後,惟功便是向張居正身邊一個留着山羊鬍子的緋袍玉帶的二品大員抱拳道:“恐怕要有勞大司空了。”
“無妨,本官靜候少公爺上門便是。”
郭朝賓倒很客氣,不過誰都知道工部他是二把刀,部務很少理會。
張居正點
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也沒有吩咐惟功去自己的府中,今日的事情雖然重要,不過只是一個開端,惟功他也欣賞,但在這種時候,亦不是不可以犧牲。
要緊的是,他現在感覺下腹墜痛,十分難受,他的轎子還在外頭,當年嚴閣老和徐閣老都是賜禁中騎馬,其實也就是坐轎,但那兩位都是在六七十歲的時候得此殊榮,他張居正不過五十來歲,賜朝馬實在是早了一些,爲了防止物議,張居正一直沒有得到這個殊榮,現在這種時候,他倒是深深的後悔了。
步出宮城之後,張居正的轎子早就迎了上來,將要上轎之時,一直與張居正同行的王國光突然道:“張惟功此子,性格沉靜,行事博雅弘毅,勳貴之中,難得佳品。元輔,真的要棄此子不要了麼?”
張居正苦笑一聲,道:“此事非學生一力主之,還有變化。今日學生令其清理京城街道溝渠,亦是給他一個避禍的機會呢。”
對張居正與其盟友謀劃的事情,王國光這個吏部尚書所知也不多,張居正也只是含糊其辭,對幾個最重要的盟友做過一些必要的交待,更多的話也就沒有再說下去。
現在看來,張居正這個強勢人物,名符其實的外朝第一人居然是受制於人,被其他人牽着鼻子走,今日的三提督事件,絕對是一個極大的陰謀與佈局,張居正也只是其中的參與者,而不是最終的決策人。
“老兄放心……”張居正緩緩道:“張惟功是做事的人,定國公和張惟賢幾個都不是,現在且叫他們胡鬧上一陣子,數年之後,老夫還是會保張惟功的。”
“清理大工這主意又是怎麼回事?”
“磨磨他的性子吧,叫他吃些苦頭,我也好同別人說話。”
張居正嘴角顯露出笑容來,此時他才顯露出自己的真實心意,不論如何,張惟功此子暫時可以犧牲,將來再給予相當的補償便是。
……
張居正坐轎離開的時候,王錫爵也是正好路過惟功身邊。
此老性如薑桂,老而彌辣,張居正奪情時,就是他同人一起到張府力勸張居正奪情,以他江南士紳一脈領袖之一的身份,張居正也不好在事後報復,此事不了了之,王錫爵在自己日後的記錄之中對張居正不乏批評之辭,但在張居正死後,大家羣起而攻之的時候,也就是此老和不多的人持公正之論,認爲張居正還是做出了不小的貢獻……但這樣的良心之論,市場有限,一直到數十年之後,才被廣泛認同。
在此時,此老也是惟一出自公心支持的一位,看到他,惟功便是發自內心的尊敬,叉手躬身,十分的恭謹。
“少年人,莫要發愁。”
王錫爵沒有說太多殿上的事,已經發生過去的事,無謂多提。他提點惟功道:“京師道路溝渠這件事,買好於權貴難,結交見賞於百姓易,你莫要爲此事而沮喪,細細想想老夫話裡的道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