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話還是一如既往的那般平和,坦誠,如同汩汩流過的清泉,叫人從心底裡就感覺十分舒適,周永泰一徵,這個青年副將是這般模樣,自己倒象是一個小人了,當下冷哼一聲,指指四周虎賁雄師,又譏諷道:“怪不得今日兵馬如此之盛,卻原來是本官來巧了。”
“正是。”張用誠微笑道:“若是往常,想叫軍門校閱也沒有這麼多人,都分駐各地操練來着,這兩日急調各營返回遼陽,聽說軍門來了,擺出這個陣仗來,當然是叫軍門瞧瞧我們遼陽鎮的兵還能看得否?”
“呵呵。”
周永泰無師自通,居然學會後世美女的呵呵大法,實在是尷尬之至,無詞可說。
“這位大約是陶副將?”
來迎接的諸多巨頭之中,黑臉的周晉材策馬上前,到陶成嚳身前。
幾十個陶成嚳的家丁神色十分緊張,想上來阻擋,但周晉材單人獨馬策騎上來,自己等人若是上前阻擋,實在是丟不起這人,陶成嚳也是十分緊張,想了再想,才迎上前來,在馬上叉手道:“這位是?”
“某是遼陽鎮標下副將,主掌鎮兵訓練。”
“原來閣下是軍訓司的周將軍,末將見過了。”
陶成嚳原本也是副總兵,現在卻成了落難鳳凰不如雞,周晉材單手控繮,陶成嚳卻只得下馬躬身行禮,周晉材在馬上坦然受禮,只是揮了揮手,就當還禮。
不過陶成嚳也暗中還以,直接說出周晉材的身份姓名,以示遼東那邊,並非對遼陽一無所知。
周晉材並不在意,只是用饒有興味的眼神打量着陶成嚳,當然還有陶成嚳身邊的那些人。
跟隨在陶成嚳身邊的都是他的親信家丁,周晉材自這些人的眼神之中,亦是看到野獸般的兇狠之意。
“十年之怨,快到洗雪的時候了。”
不爲人所知的,周晉材這麼輕聲說了一句。
惟功的怨仇,便是他們這些心腹老夥計的最大心事。從開初時的不大可能有抱覆成功的機會……那會子他們在京師苦苦掙扎,張惟賢才是國公繼承人,陶成嚳青雲直上,從遊擊一路到標下副將,復仇根本遙遙無期。
當時的最大夢想便是在惟功的調教下,大家學武有成,組成一個刺殺小隊,刺殺這個該死一百次的混帳東西。
現在,在軍情司的努力下,陶家幾乎被連根剷平,陶成嚳被梅國楨逮着一次又一次的把柄,彈劾的灰頭土臉,官職也是一降再降,如果不是他主持遼東的軍情之事,恐怕已經被李成樑丟到垃圾堆裡頭去了。
此時此刻,也快到收拾此人的時候了。
“周將軍說什麼?”
陶成嚳沒有聽清,趕緊詢問。
“我說我們遼陽鎮備了不少酒菜,也快到時候了,大家請吧。”
周晉材份外爽郎的一笑,陶成嚳不覺也是一笑,他身邊的家丁親衛也是忍不住一笑,大家都是笑呵呵的,適才的緊張情形,似乎都是一掃而空了。
只是在他們想簇擁到周永泰身邊時,卻被遼陽鎮的龍騎兵們擋住了。
“不好意思,上頭有吩咐,本千總部
負責軍門在城中的安全,出城過了遼陽城地界我們不管,在這裡,安全由我們來負責。”
當着一千以上的火銃和長長的刺刀,陶成嚳等人想爭也是爭不下來,各人只得委委屈屈的跟着在大隊之後,向遼陽城進發。
“這一次,但願平安無事吧。”
還沒有進城就被人隔離開來,無事還好,稍有不妥,陶成嚳就知道自己必成替罪羊,可現在的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勢弱於人,只能隱忍。
而他眺望遠方,心中亦是不禁去想,到底這遼陽城中,是有事,還是無事呢?
……
……
遼陽自是有事。
初五日一早,聚集在各城城門的人員便聚集起來,辰時過後,幾個訓導大儒在前帶頭,近千生員秀才和一部份士紳在內,全部聚集在一起,向着總兵衙門出發。
他們在府前街聚集了,先遞了呈子給各道衙門及都司衙門,照例沒有人回答,王政和也躲了起來,爲防給人口實並沒有出頭。
出了西鼓樓,折向北,這時候人就多了,這麼多生員士紳,加上王鐸、李珍、王淵等遼陽著名的大儒帶頭,還有官紳人家的長工和有影響力的宗族派出來的人手,呼啦啦聚集了上萬人之多。
人多了,膽氣便大,到了總兵府邸前,什麼樣的怪話都有,而且,越說越難聽了。
殘民以逞,對百姓魚肉盤剝,好大喜功,一無建豎,這算是客氣話。
奸逆,圖謀不軌,腦有反骨,這些都是鄉民愛說的。
至於什麼殘暴不仁,殺人越貨,這一類的話也不是沒有。
一路走過去,沿途的鎮兵和公安司的人都冷眼旁觀,並沒有怎樣,這些人的膽子便大了起來。
“瞧吧,色厲內荏!”
“還真是,以前咱們不敢找總兵的麻煩,看來是錯了。”
“我等都是有朝廷功名的人,他能拿我們怎樣,又敢怎樣?”
“是,以前是想的差了……”有個遼陽秀才撓頭道:“杜禮年兄一直激進,我等還說他太急燥了,現在看來,以前就該聽他的。”
這麼一說,各人才突然想起來,今日之事,居然沒有看到杜禮的身影。
“杜年兄實在是叫人瞧不起啊,到了動真格的時候就躲起來了。”
“叫着兇,其實就是個軟蛋啊。”
“算了,他不來也罷,我等青史留名,叫他一個人上揹榜吧。”
“哈哈,也是,杜年兄自忖才高,總是盛氣凌人,過幾天遇着他,非好好和他說道說道,看看他怎麼說。”
“罷了,正事要緊。”
衆秀才也懶得多說杜禮,反正事已至此,無謂多說。
一點小小波折,並沒有影響到大隊人馬的行進,但隊伍到半途之中,已經行進不得。
城中儒學訓導王鐸等人,今日並沒有身着官員袍服,而是穿着一襲青袍,表示是和衆士子共進退的意思。
在此之前,他們也就是在背後慫恿和鼓動,今日因爲要一搏高下,所以他們也是赤膊上陣了。
其實對這些大儒名士,惟功
倒也並沒有要與他們對立的想法,甚至有幾次試圖拉攏……畢竟這些儒學官員與王政和那樣的實權文官不同,彼此間沒有政爭,矛盾不是太深。
但幾次過後,惟功才明白,彼此間的最大矛盾,就是在於自己所行的一切是在掘儒學的根,而不是其它。
大明的治道其實是儒法並用,法家的威權集權那一套加一張儒學的皮,中樞是這樣,地方則是以儒爲主,道德化的管理方式是官府與鄉紳宗族達成共治,用良好淳樸願望和儒學教條來約條人的行爲和教化人心,這樣的方式和惟功的軍政府式的效率和精細化管理根本就是兩條道路,就象是姓社還是姓資,雖然惟功沒有可能在理論上掘儒家的根,但遼中和遼南叫他這樣繼續折騰下去,儒學被拋棄是很正常的事情……果實的土壤都消失了,又哪來的果實生長呢?
這種矛盾幾乎是不可調和的,在王鐸和李珍等本城大儒心中,這就是除魔衛道,是漢賊不兩立,他們和王政和等人比起來就是純儒,惟功和王政和們妥協的可能都遠遠大過這些大儒和他們的信徒們。
王鐸走在隊伍之前,在他身邊是另外幾個同僚,都是六品或七品的官員,平素上街得坐轎子或騎馬,不然就是有失官體,今日他們全換了衣袍,一襲青衫,倒也是瀟灑出塵的模樣。
在他們身邊,則是一羣羣的生員們,都是這些大儒們的得意弟子。
衆人神情肅穆,在他們身後,是一些官紳和他們得力的家僕,還有僱傭下的遊手無賴。
在衛所裡,所有的無賴要麼改邪歸正,要麼就得流亡,要麼被抓到礦山和船廠鹽場當苦工去了。
想在屯堡治理的範圍內發現這些青皮無賴也是很困難的事,但今日這些躲起來的傢伙全跑了出來,魚蝦俱現,一時妖氣沖天。
隊伍一停,王鐸一皺眉,問道:“前頭堵住了?”
“是,總兵府那邊封了路,說是總兵也不在府裡,今日召開大會,在大忠烈祠那邊廣場上。”
一個生員打聽了確切消息,跑了回來。
“在那裡也好,”李珍冷笑道:“地方大,正好可以展現我等同仇敵愾的氣勢。”
他們這裡有萬把人,也幸虧現在遼陽的街道拓寬過了,要不然還真的沒辦法這麼擠來擠去的來回走。
既然在大廣場那裡,衆人便在街口折了個彎,轉道東南。
大祠堂廣場就在城中心,距離總兵府不到二里地,很快便到,各人安步當車,充滿自信,無賴們摩拳擦掌,準備大幹一場。
但他們很快就發覺情形不對。
距離廣場還有裡許路,鎮兵人數就明顯增加了。
紅衣常服拿長矛的,紅衣黑帽拿火銃的,灰衣常服的炮兵和騎兵,還有黑色軍常服的軍法司鎮撫兵,密密麻麻,擠的滿街都是。
看到幾個訓導領着生員和大隊人馬過來,鎮兵們自動讓開道路,由着這些人過去。
每個人眼神都是冰冷,緊握着手中武器,卻是沉默不語。
但這種沉默的壓力如山巒一般,很快那些嘻笑着的青皮們就不敢出聲,大氣亦是不敢喘一聲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