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西苑出來時已經過午,萬曆沒有賜膳,張惟賢也只能飢腸轆轆的出來。
但他還不能去吃飯,還有一件十分要緊的事等着他。
定國公府在北城,是勳侯伯世家中不多的住在北城中的一個,因爲是太宗皇帝的姻親加上中山王的餘蔭,徐家是一門兩國公,富貴之極,這公府比起英國公等諸國公府還要大的多,佔地當在百畝以上,整一條街除了寥寥幾戶人家外,幾乎就是定國公府一家。
在張惟賢到來的時候,天空晴好,地上積雪甚多,住在國公府對面的幾百戶人家每家都出了人手,一起到國公府內和大門附近灑掃積雪,拋鹽,化雪,再清掃泥水,也就是國公世侯之家,纔有這樣的氣派。
這幾百戶人家,多半是國公府的奴僕僕役聚集的地方,也有一些民戶,按着當年惟功在京師時定下來的清理大工的程序,其實這些事該是裡甲來組織,並且給一定的工錢,有整個一整套的辦法……可惜,這些東西被拋的光光,對這些公侯伯勳貴來說,大街上乾不乾淨,有無積雪,何勞他們操心?至於自己家裡有僕役打掃,外頭徵調這些百姓協助,只要自己家門前打掃乾淨,也就是了。
什麼疫病,傷寒,傳不到這些大府裡去,惟功當日在京師的一切努力,早就已經看不到一絲蹤跡了。
張惟賢當然不會注意這些,在大羣校尉的簇擁下,他來到定國公府東門前。
府中已經有幾個有身份的人站在大門前接他,都是定國公府的外圍高層,最少都有都督的職銜在身上,張惟賢雖然位高權重,大門前這個陣仗倒也夠了。
叫他注意到的不是這些,而是定國公府院牆上也隱約有甲士巡守,另外在東西兩個側門後居然有臨時搭建起來的箭樓,圓木所築,相接而上,箭樓上坐着幾個拿火銃和硬弩的甲兵,正用警惕的眼神,看向這邊。
“聽說撫寧侯府家裡,更爲誇張,足足調了五百多京營兵精銳住在他府裡,還借了一百多支火銃,日夜巡守。”
“這應該不算過逾吧……昨夜貴府之中,聽說鬧的動靜可不小啊。”
幾個姓徐的都督或是同知都督,一邊請張惟賢向裡走,一邊隨口寒暄,看到客人的眼神,有人先解釋了一句,接下來,卻是有人套張惟賢的話了。
張惟賢倒是想到朱崗。
這個勳貴算是色厲內荏的代表人物,喊打喊殺的是他,遇事最膽小的也是他。撫寧侯府現在的光景就是一個天大的笑話,敵人未至,自亂陣腳,也虧撫寧侯府在京營裡勢力龐大,說調兵就調兵,看光景如果朱崗知道了英國公府外發生的事情,只怕巡邏守備的衛兵會多出十倍以上。
“沒有什麼大事。”張惟賢滿面春風,笑道:“底下的這些紛爭,我們高坐雲端看熱鬧就是了,何必這麼介懷?”
他的話很巧妙,也無形中捧了衆人一把,將定國公府衆人的焦慮情緒,減緩了很多。
對付順字行和張惟功這是上層的決定,但衆人現在最擔心的就是殃及池魚。
如果在這種爭鬥中被誤傷,那可是太冤枉不過。
雖說崇文門到左家莊一帶官店極多,大家都有股子投在裡頭,分紅再多,到底也不及性命來的更重要一些。
“見過定國公。”
徐文壁在儀門後站着,國公迎到這裡已經是十分給面子了,畢竟爵位相差太遠,但如果是嘉靖年間陸炳前來,就算陸炳沒有封爵,相信徐文壁也一定是在大門外相迎。
張惟賢眼中波光一閃,急急就上前給徐文壁行禮。
沒有出迎徐文壁也是強撐着,這會子哪裡還能受張惟賢的禮,上前一步,攙扶住了,笑問道:“打西苑來?”
“是,到皇上跟前奏報了一些小事,想起公爺的吩咐,就過來了。”
“甚好,我們進去談……也不止是我一人想見你,還有好幾個好朋友都在。”
“是,公爺先請。”
公府宅邸非比尋常,進了儀門一直往裡,總走了一刻鐘功夫,纔到了聚會談話的一個小樓之下。
樓房建的精緻小巧,外有庭院山石,各式花草雖然敗了,梅花開的正豔,進了屋,一式的金絲楠木傢俱,古色古香,看着就很有年頭了……大明自成化之後,講究的是用檀木和花梨木打製傢俱,在此之前,金絲楠則十分流行,現在這種楠木已經較爲少見,大木被用的光光,除了皇室還有一些,也就是國公府這樣的地方能見的着了。
張惟賢還是頭一次到這樣的地方來,以前,他的身份地位還不夠。
“請上樓談,較爲隱秘一些。”
這是二層小樓,從樓梯上去,徐文壁待張惟賢上了樓,竟是親手將樓梯邊上的暗門蓋上,這樣一來,樓上的人說話,樓下再無被任何人偷聽的可能。
“咦,是永康侯爺。”
“呵呵,惟賢好久不見。”
屋中不止是永康侯,還有陽武侯,臨淮侯等諸多侯伯,當然,都是與定國公府平時來往就十分密切的侯伯,也是在京營之中,根基十分深厚的勳貴世家。
這些人家,英國公府當然與之來往十分密切,京營十二營,各大國公和二十幾家侯伯瓜分乾淨,那些外戚和永樂之後封的侯伯,都是插不進手來,太祖高皇帝時剩下來的幾家勳貴都在南京,更是鞭長莫及。
大家利益相聯,彼此當然互相照應着,張惟賢在這裡是小輩,他交好的當年只有一個李成功已經襲爵,其餘的都還是老老實實的在家裡當公子哥兒,這會子眼前都是他的長輩,又全部是勳貴侯伯,饒是他位高權重,外朝除了閣老尚書級的官員之外,人人忌憚,此時也是不得不一一請安問好,最少臉上是十分恭謹有禮。
好在衆人也不是過於拿大,張惟賢行禮時,衆多長輩侯伯也都欠一欠身,還個半禮給他。
衆人也不曾穿樑冠常服,什麼蟒袍,麒麟服,更是不曾見着。
人人一襲青袍,腰繫角帶,頭戴瓦楞帽或暖帽,都是一副悠閒從容的模樣。
不過,張惟賢心裡明白,今日之事,是衆
人一起出來給自己施加壓力,或是說,一起出現,想他賣一個面子。
這麼一個勳貴集團,表面上來看是沒有什麼真正的權炳,只有在京營和五軍都督府有影響力,但張惟賢心裡清楚,公侯伯聲氣相連,與宮中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文官之中,也不乏代理人,不論是誰當國,總都不能爲難了他們,二百多年下來,財富,權力,早就登峰造極,這些人在眼前與自己商量事情,就連是他,亦感覺到一股磅礴的壓力。
“今日之事……”徐文壁坐下後,沉吟了一下,指着一個人道:“就由甲徵來說吧。”
此時張惟賢才看到,張四維的長子張甲徵也赫然在座,他急忙拱了拱手,笑道:“原來老兄也在,少禮了。”
“客氣。”張甲徵臉上露出苦笑,答道:“今日之事,數月前如果有人和我說,我要以此事求託都督,那麼我肯定會笑掉大牙,可畢竟再不來請託都督,恐怕我們也實在難以爲繼了……我便直說了吧,請都督將錦衣衛的人撤回,並且不要再爲難順字行的業務了,亦不要隨便抓他們的人,彼此留一絲底線,好麼?”
張惟賢聞言,也是有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感覺。
張甲徵明顯不是在說笑,在場的這麼多侯伯,包括一個國公,肯定也不會是在和他開玩笑。
一時間,他陷入深深的迷茫之中,實難理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徐文壁一臉陰沉的道:“並不是我們心疼那小子,我們當然恨不得他死,他的順字行能被吃下來纔好。可是,辦不到哇。他的根基在遼陽,惟賢,你知道順字行在中左所有多少海船?最少在百艘以上!大量南貨北上,還有遼鹽往山東和南直湖廣浙江,現在淮鹽大量減產,遼鹽正好補上,山東雖然是產鹽地,但鹽的質量和產量都差,遼陽還有大量鐵器出來,現在晉商就是靠鐵器在發財……細節不必多說,還有如果順字行物流全跨下來,整個北方,包括晉商和陝商在內,大家都要倒黴,張家口的生意最少跌下來一半!京師一地,我們就挺不住。要麼,能全盤吃下來,瓜分掉,要麼,就得暫且收手,以待來日。”
張惟賢知道,什麼“以待來日”完全是沒有影的事,現在都拿順字行沒有辦法,將來人家實力越來越強,難道就有辦法了?
他的心中有一種難言的恐懼之感。
惟功的武力已經叫他有無能爲力之感,以後的歲月,必須小心再小心,或是攀上更高的權位,使對方不能隨意下手。
而現在看來,惟功的財力和人脈,亦是更加驚人!
張惟賢才不相信,眼前的這些人是純粹爲了生意,必然有一些是暗中與惟功有所勾結的勳貴,他們爲了利益或是什麼東西,與惟功結成事實上的聯盟,幾乎是不經意之間,可能已經出海遠航的惟功,又是向他展示了一下自己的獠牙!
這是一枚苦果,可現在的張惟賢只能吞下去。
原本是打算窮追猛打,一直將順字行在京師的勢力剷除爲止,現在這局面,這是無法辦到的事情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