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惟賢從府中出來,坐着四人擡的暖轎,一路趕往錦衣衛衙門。
在這後世被改爲刑部的大堂衙門之中,南北鎮撫正是南北相望,被大顆大顆的樹木遮蔽在樹陰之中,如果是盛夏時來此,猶不免有陰寒之感,在這種冬日前來,更是叫人有不勝陰森的感覺。
北鎮撫司就是一座規模宏大的監獄,牆壁堅實,內裡陰森,兩邊的號房十分狹小,散發着惡臭,哪怕就是在萬曆年間文官勢大之時,錦衣衛的監獄裡頭仍然不可避免的有大量人犯被關押着,只是普通的百姓居多,官員稀少,在錦衣衛眼裡,沒有真正根腳的,哪怕身家鉅萬,也就是一隻只肥羊,隨時可以揮刀宰殺,而對富商這一類的人,文官們也不會如烏眼雞一樣盯着錦衣衛不放,是以歷朝歷代的錦衣衛,不知道在富商身上撈了多少外快,這是他們致富的最佳法門。
“老遲,你們都指揮來了,來者不善啊。”
兩邊是惡臭和哀嚎聲,求饒聲,東廠理刑百戶魏仲平說話時,卻是夷然自若,根本不將眼前的事放在心上。
他們東廠,做事更沒有規矩,一旦誰被他們盯上了,除非運道好,或是有大根腳,不然的話,也是慘不堪言,眼前的這些事,見多了,也習慣了!
東廠的酷刑,不在錦衣衛之下,犯事的人,最好是進刑部,再次是錦衣衛,東廠是沒有權力關押人犯的,所以被東廠盯上,絕對是死的慘不堪言。
現在的錦衣衛,直接被稱爲“都指揮”的,便只有張惟賢一人,聲勢之大,權力之薰灼,不做第二人想。
遲子凌聽了,卻是無所謂一笑,答道:“他是急着來調檔罷了,無妨,給他便是。”
在數月之前,張惟賢聲勢雖大,收服的人雖多,但並未收服南北鎮撫……錦衣衛的傳統,各指揮分別向皇帝負責,南北鎮撫和理刑千戶,百戶,亦是直接對皇帝負責,掌印指揮負責提調,但其手中權力多大,還是要看各指揮使在皇帝心中的位置,位置越高,指揮使們的權力就越大。
現在張惟賢正式奉命執掌南北鎮撫,他的第一件事,便是來北鎮撫使調檔……這裡有記錄的犯官檔案,偵輯百官的檔案,對張惟賢來說,用處之大難以想象。
另外還有錦衣衛的校尉潛伏於各王府,勳貴,百官家中的暗探的記錄,還有在全國各布政使司派出的情報人員檔案,亦在其中。
最少在萬曆年間,錦衣衛還沒有僵化,不象如崇禎年間,錦衣衛毫無用處,皇帝對外的信息掌握爲零,被文臣武將欺哄瞞騙。
“無所謂?”魏仲平冷笑一聲,拂袖道:“那麼我來便是多事,告辭了。”
“好罷,你這傢伙。”遲子凌苦笑一聲,抱起一個檀木箱子,遞給遲子凌,道:“這東西燙手,一般人不敢接,而我亦不敢亂給。於今這種情形,只能給你……”
“先得向我透個底,這到底是什麼?”
“
錦衣衛在倭國的校尉,另外,還有英少國公安排的人,其密報也備了檔,存一份在我這裡。”
“咦?”魏仲平奇道:“你們錦衣衛的校尉安排到日本國也罷了,爲什麼這裡頭還有英少國公的事?”
“當年通州驛之事,你還有印象嗎?”
“你是說,巡撫王夢鯉遇倭人襲擊被少國公救下之事?”
“對嘍!”遲子凌道:“派了一個總旗到日本去查,後來又從福建派了幾人,加上少國公的人,一共有五人在長崎港立足,還在那裡與幾個流落在倭人那裡的漢人接上了頭,雖未明說,但對方亦肯效力了。這幾年,好歹是融在日本人裡頭,得了不少有用的消息……上次通州的倭人中,有真倭,也有林鳳的部下,這事情,就是倭人中有勢力者與林鳳這個中國海盜勾結,前來我大明查看地方虛實,原本是要入京來看禁軍實力如何的。”
“好大膽子。”
魏仲平聞言大怒,上次通州驛之事,十分詭異,京師上下爲之議論很久,內閣都曾下令要嚴查徹查,但時間過去這麼久,一直沒有消息,各人心裡也就淡忘了,但他真沒想到,此事居然是日本國內的勢力和中國海盜勾結做出來的,一時間,怒不可遏。
“好了,”遲子凌知道張惟賢就要過來,急匆匆道:“這裡頭有我和英少國公的無數心血,剛剛有了頭緒,絕不能半途而廢,你拿去,或是自己留着辦,或是交給英少國公,這一條線由少國公來接手,隨你決斷便是。”
魏仲平此時才覺得這個擔子很重,重到他有些搬不動的感覺。
這一拿,等於介入到兩大勢力的爭鬥之中,東廠的理刑百戶雖然是實權百戶,又有東廠的勢力在後,但和張惟賢這樣的強者相鬥,相差太遠了。
是以,魏仲平不能不猶豫。
遲子凌當然也是冒了大風險的……最保險的做法就是將這些全部交上去,反正他當初是公務,奉命行事,底下怎麼做,聽張惟賢的就是。
但張惟賢與惟功這兄弟相爭又進入了新的局面,張惟賢的勢力越來越大,張惟功卻有些被邊緣化的感覺。
遲子凌和魏仲平的樂觀估計,也是要多少年後,張惟功入京準備接英國公的爵位,和皇帝修復關係,執掌京營,那時候,在京裡的勢力才能與張惟賢相差彷彿,現在來看,惟功當年在京裡留下來的一切,怕是要被抹的差不多了。
“好吧,我從另外一邊走。”
多年特務生涯,使得魏仲平還是在最後一刻選擇了將小木盒子給抱走,遲子凌也是鬆了口氣,至此之後,這條線算是斷了,與他無關,亦是與錦衣衛無關了。
片刻之後,張惟賢一臉輕鬆的步入北鎮撫,遲子凌等人跪迎,而放在張惟賢眼前的,除了倭國之事外,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他的掌握之中。
……
……
轉眼間,進入了萬曆十年的正月。
從臘月起,江北和江南一帶,淫雨不停,後世的江淮地區,華東地區,其實都是遭遇了數十年上百年難得一遇的大水災。
江南一帶還好,雨水降下的頻率不算太密,受災還不是太嚴重,而江北地方,特別是準、揚一帶,受災尤其嚴重。
宋錢度和李文昭出了正月便預備出發,過了初五便乘船北上,他們此行的目的,就是在淮安和揚州各自考察,爲順字行的分店做預先的準備。
這也是他們的責任之一,身爲南京和松江的大土著商家,雖然不是準揚土著,但在兩地都有相當的關係,江南的出產,原本兩淮地區和揚州也是傾銷的最佳地區,是以宋李兩家都在兩地有很深的經營,做別的不行,安排順字行進入淮揚兩地,這倒是不在話下。
兩人坐在船上,進入揚州地界之後,仍然是大雨不停,從長江渡江而過時便是感受到天地之威,旬月不停的大雨使冬季的長江江水也是暴漲,整條大江一眼看不到邊,如同船行在海上一船,從鎮江到揚州的瓜洲渡,再沿運河一路到淮安的清江浦,好幾天功夫,雨不曾停過,兩人坐的船大,但亦只能坐在艙中閒談。
“南京分店一事,可還順當?”
“順當,已經將店面開起來,順字行的人都來了。”李文昭淺笑一聲,笑道:“寒家這一次也是出了血本,僱了三家打行,幾家腳行來鬧事,就是一個字,打。”
“打了幾天?”
“整打了十一天。我們這邊死了九個,對方也死了不少,天天有人出殯,也真晦氣。”
江南一帶,不論是南京還是蘇州,或是松江,這幾個府因爲商業發達,訟師極多,官紳力量強,官府辦事,根本不能隨心所欲,大家都有錢有勢,別處地方能用官府強做的事,在江南就肯定行不得。
縱算是南京城的國公府邸,也有吃憋的時候……崇禎年間,定國公府的少國公就被一羣秀才在鬧市給堵住,面對東林復社的秀才們,國公也只能掩面而逃。
風俗如此,打行就應運而生。
兩家斗的厲害,官面上無法,就用打行之人來打,用財力和人命來決個勝負高低。
打行之人,都是江南一帶的無賴少年,好勇鬥狠,比起京城的喇虎來只強不弱。世人總以爲江南人文弱,是因爲江南文風昌盛,但明中期的流氓無賴,估計江南一帶,當屬第一。
“唉,我家也用了打行,松江,蘇州,一共打死三十來人。”
“一人不過百來兩銀子,合算的很。”
“是,亦知這些人無非就是這樣的下場,不過,人命總歸是至貴,日後還盼少如今日這般行事纔好。”
“放心。”李文昭道:“順字行的名聲在外,一聽說順字行要來,南京各家腳行全急眼了,總得打上一陣,徹底打服了,纔會自己去重謀生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合該他們能賺錢,百姓和商家倒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