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了孔學的書子,杜禮開始還並沒有太在意,打開一看,便是眉頭一鎖,接着便是展顏一笑,連呼有趣的很。
他立刻寫了一封短簡,交給下人,送到不遠處的李甲家中。
相比杜禮,李甲漸漸展露出領袖人物的風采,呂紳升了工部尚書後,與石星一樣,並不擅長黨爭,只是呂紳對遼陽的事更熱衷,只要需要出手就一定出手,所以雖不是核心,卻仍然得到張黨上下的信任和倚重,只是遇到緊急的機密大事,呂紳一則不方便,二來並不算真正的核心中人,所以杜禮只邀了李甲前來,並沒有請別的人。
李甲與杜禮所住的地方並不遠,一封小簡相召,轉瞬即至。
因爲是通交至好,彼此又是政治盟友,李甲布鞋道袍,裝扮隨意,也沒有叫杜府下人通報,直接就進了房間。
到了房中,拿起孔學的書子一看,李甲也是呵呵一笑,搖頭道:“這還真是一個妙人。”
“此事我想着便是發笑。”
李甲又笑了幾聲,接着笑容收斂,正色道:“你怎麼看?”
“很好啊。”杜禮以前的性子偏執急燥,經過幾番調教,又爲京官多年,沉穩有餘不乏靈動,此時眼中波光閃爍,笑着道:“他找到我們頭上,難道我們卻將他拒之門外?”
“對嘍。”李甲點點頭,笑道:“就是這個道理,我想,我們倆立刻執筆奉書,將這消息送到遼陽,如何?”
杜禮知道城中有遼陽的暗樁情報點,杜禮和李甲這樣的身份當然不可能直接充當情報人員,不過自己府中和李甲府中當然不乏這樣的人手,最少他們也會是遼陽軍情司的外圍成員,到底是什麼身份,對方不說,自己當然也不會追問。
當下點頭道:“我府上的門政執事應該能辦這樣的事,事不宜遲,我想我們需立刻動手了。”
……
……
孔學前去拜訪的是御史黃大成的府邸,說是府邸,只是一幢兩進的院落,加起來連門房一共也不到十間房,門首殘敗,如果不是門環和門首是官員纔有的特色建築模式,恐怕也就是京師中產之家的居所。
這些年都察院監察御史們的日子越來越難過,皇帝是對御史們深惡痛絕,內閣大佬們對言官也是採取打壓的態度。
不象早年,不論嚴嵩還是徐階,或是高拱,張居正,這些強勢閣老在內閣又有政敵,甚至嚴嵩當政時除了徐階外,還有晉黨這樣的強敵,各派之間經常明爭暗鬥,刀來劍往,打的甚是熱鬧。
朝爭的最直接體現就是彈劾當道大佬的奏本,這都是有講究的。御史彈劾大臣是日常功課,超出日常範圍之外的彈劾,深入的有料的彈劾,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當道的閣老,每人一年不受幾十次彈劾就不算成功的閣老,真正的彈劾是來自政敵的暗殺,尋找契機,拿出猛料,以一擊必殺之勢狂轟猛擊,徐階的去位,其實就是
和高拱發動自己麾下言官狂轟爛炸般的彈劾有關。
所以在嘉靖和隆慶年間是言官們的春天,各方勢力都需要他們,自然也就要養着他們,每人都有自己的派系,命令一至,立寫奏摺羣起而攻,大明的政爭表現形式,不外於此。
到萬曆年間,內閣卻是對言官不停的打壓,皇帝對言官十分的厭惡,最重要的就是內閣較爲團結,不象嘉靖和隆慶年間雞毛鴨血的互鬥,這麼一來,言官的地位直線下降,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日子難過,不僅在朝廷的政治地位下降,生活水平自然也是降到不可再降。京官向來就比外官清苦,外官的灰色收入,也就是不爲朝廷承認但大家都能拿的收入很是不少,包括火耗銀子在內,貪或不貪,幾年下來總有幾千銀子可拿,混的再慘,一年幾百銀子的收入總是有的。京官卻只能死拿俸祿,最多就是印結銀子,冰炭敬,這個收入是看各人的政治地位,手中權力的高低,部堂大佬,收入當然不菲,實權衙門的主管收入也並不低,最慘的就是御史,以前可以賣奏摺來賺銀子,現在就只能辛苦度日,苦苦熬着,甚至是“借京債”來度日,債主放銀子給這些官員使,等這些御史放了地方官出外,或是升官調轉職務之後,撈了銀子來還債。
借債生活的滋味想來也不好受,所以但凡能挺下來的,也無非就是幹挺苦熬着而已。
黃大成就是其中一個,孔學到時,黃府正在開飯,孔學帖子遞進去,黃大成穿着一領半新不舊的細布道袍出迎,滿臉驚異之色,看到孔學,黃大成一邊令下人將帖子還給孔學的長隨,一邊拱了拱手,問道:“今日倒是什麼風將老兄吹了來?”
他一個窮御史,背後也沒有靠的住的大佬靠山,平時就是在“養望”,奏摺寫的倒是多,但換不成銀子,甚至十份有九份是“留中”,這樣的困境之下,哪有什麼心情去扶乩起卦,偶然參加起幾回,和孔學只是泛泛之交,更不必提將這樣的京城紅人請到自己家裡來做客了。
“途經於此,最近成了一本詩集,想送與黃大人,大人可不要閉門不納喲。”
孔學說的詼諧,一邊說又是一邊拿出本冊子來,黃大成接過來一看,有幾首詩還很是眼熟,應該是這一段時間孔學和各人扶乩集起來的小冊子。
這樣的詩集他並不太看重,不過人家好意送上門來,也是盛情難卻,當下做了一個請進的手式,笑着道:“老兄來的倒是巧,鄙宅正開了飯上來,請到書房一起用飯如何?”
孔學卻沒有往上房去,一頭往吃飯的東廂裡撞,嘴裡笑道:“頭一回到貴府來,應當拜見一下嫂夫人才是……”
黃大成家裡的情形他是知道的,有一個正室夫人,一兒一女,並無妾侍,一般三十來歲的官員,子嗣不是太多又不是特別懼內的話,總是可以收一兩房侍妾,因爲結髮妻子每日忙於家務,並且年紀漸漸增長,理應在身邊添幾個十七八歲正當年的
女孩子,魚水之歡是一方面,年歲漸長,需要青春妙齡的少女來解解心頭鬱悶,得一點青春感悟,似乎能在少女身上,找一點失去的青春感覺,是以中年男子,猶愛妙齡少女,甚至“一樹梨花壓海棠”的事情,亦不少見。
不過黃大成沒有納妾,京官清苦困窘,實在不是不想,是無能爲力。
沒有侍妾,也就不怕失禮,孔學一頭撞了進去,裡頭果然有一個婦人帶着兩個總角年紀的小孩子在吃飯,看到孔學進來,婦人有些吃驚,到底也沒有失了禮數,站起福了一福,抿嘴笑道:“這位老爺尊顏陌生的緊,想來很少上門,今日若不嫌粗茶淡飯,請在這裡用了飯再走。”
寥寥數語,倒是與孔學的情報相符,黃氏夫人書香門第出身,是個大家閨秀。
“見過嫂夫人,在下孔學,只是一個江湖山人,性喜交遊,蒙黃大人不棄,還算半個朋友,今日冒昧來此,未曾備得禮物,實在是失禮之至,待下回再來過府拜訪時,一定要將今日過失彌補了纔是。”
孔學的對答也是流利有禮,黃夫人聽說他只是一個跑江湖的時,妙目中露出驚奇之色,但看孔學說話彬彬有禮,甚有條理,她也知道京城官場喜歡扶乩起卦的不少,料想眼前這人但是,不過看其說話風采,倒也不是一個俗人,當下不管對方身份,含笑應了。
黃大成此時在一邊笑道:“其實孔老兄帶了一本雅集過來,也算是備了禮物。倒是我們,餐飯簡陋不能待客,實在是太失禮了。”
黃大成確實有些難堪,眼前桌上不過一碟炒雞蛋,一碟炒蘿蔔,一碗燉小雞,那是給兒女們補充營養的,自己夫妻倆不過吃點蘿蔔乾爲主,客人來了,眼前寥寥三碟小菜,如何待客?
自己府裡只有一個看門和灑掃的老頭子,一個跟着出門的小廝,一個幫傭的小丫鬟,三個下人也是白飯加蘿蔔乾,孔學跟進來的倒是有好幾個跟班下人,光是人家的下人,都是身材高大,衣着光鮮的豪奴模樣,光是人家的奴僕,就已經招待不起。
“大人這華居地處南城,在下就知道境況並不如意,如果黃大人當孔某是朋友,酒食之事,當然包在孔某身上。”
孔學豪爽的名氣倒也是早有流傳,這麼一說,黃大成雖有些不好意思,還是笑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從命了。”
一時兩人出得廂房,到黃大成的書房坐下,書房也是較爲簡陋,不過好歹因爲經常有官員前來,佈置的還有些象樣,一會兒丫鬟進來,沏了兩杯茶放在兩人面前,孔學早就吩咐下人拿五兩銀子從附近的酒樓叫一桌上等席面過來……二兩銀子下八珍席,五兩銀子就是中八珍席面綽綽有餘,黃大成久未食肉味,聽着孔學吩咐,一時竟有十分感激的感覺。
兩人閒話一會,酒樓派了幾個夥計帶着食盒過來,孔學吩咐人將一多半菜餚送到廂房去,只留下幾盤下酒的炒菜,他與黃大成就在書房邊飲邊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