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人,到底是怎麼個章程,您請吩咐,下官們好照辦。”
在遼陽鎮衆人思忖之時,那個帶隊的錦衣衛千戶走上前來,打了個千,臉上皮笑肉不笑的道:“總之下官臨行時曾經被皇上召見,皇上說內廷因潞王大婚之事急待用錢,叫小人速速趕路開讀,不準耽擱……”
“嗯,你等着便是。”
惟功沒空和這小人之流糾纏,沉着臉往西花廳而去。
在他身後,衆多的遼陽鎮的高層也尾隨而去,任磊和張思根等人聽到消息,也是急速趕了過來。
“好大駕子……”
錦衣衛在京城已經是可止小兒夜哭,威風不下嘉靖年間盛時,出京辦事,也是叫地方官員聞風辟易,無不奉承有加,誰敢怠慢?
不料在遼陽這裡,卻是根本無人將他們當一回事,這千戶在內,所有旗校都是憤恨難當。
憤恨難平之時,看到一個穿着黑色作訓服的黑大個經過,這千戶頓時發作道:“你過來。”
黑大個兒聞聲詫異,不過還是過來,指着自己鼻子道:“你叫我?”
“有點規矩沒有!”千戶怒道:“你們遼陽鎮上下是不是均反了,老子是錦衣衛千戶,就沒有人安排歇息的地方和上糕點茶水?”
“你是說叫我給你們上茶水糕點,伺候你們休息?”
“不是你是誰?”千戶斜眼看了黑大個一眼,極爲蔑視的道:“瞧你這樣最多也就是個大頭兵,穿這一身黑乎乎的衣服,不成個模樣體統。實話和你說吧,算你倒黴,咱們要找個由頭鬧事,就拿你作伐子了。”
錦衣衛到地方,向來是要勒索銀兩的,每次派人出京,內部都是互相竟爭,甚至彼此出價,價高者纔能有出京的機會,這和太監是一樣的,京師的太監,要麼能做到各監司的大佬或實權人物,要麼最好的出路就是出京。
到某軍鎮當監軍太監,或是提督太和山太監,南京守備太監等等,出鎮一方,位高權重,比如以前遼鎮大本堂中,監遼太監和巡撫,總兵三位一體,遇事商議決定,千里邊境,太監強勢的話,對軍務政務也可一言而決。
在南京,鎮守太監和兵部尚書,操江總督三位一體,更是威權赫赫。
這些太監,自然是能撈的盆滿鉢滿,所以每次派人出京,都是一番龍爭虎鬥。
錦衣衛現在權勢也是滔天,每次派人出京,亦是要有一番內鬥。
這個千戶出來,足足花了兩千銀子,對他來說,這是一筆鉅款。
張惟功他惹不起,但給遼陽鎮下頭的人找麻煩,製造事端,挑起爭鬥,然後上頭爲了息事寧人,當然就要給他們銀子了結爭執。
在別的地方,他們當然不必這麼下作,但在強勢的遼陽鎮的地盤上,只好委屈自己了。
“呵呵,原來是說我官小,拿我當出氣筒子。”黑大個呵呵一笑,從腰間摸出一塊髒兮兮的牌子,笑道:“定遼前衛指揮同知,這是幾品?”
一羣旗校傻了眼,真是沒有想到,一個高品武官,居然是如此打扮。
這下,算是一炮打啞了火,可無論如何鬧不起來了。
“算我們瞎了眼,得罪了。”千戶看了幾眼,確定這黑大個確實是個高品武官,恨恨的吐口唾沫,也不行禮,轉身就躲開了。
……
……
且不提郭宇在外頭消遣那羣旗校,西花廳內,也是濟濟一堂。
惟功看看衆人,道:“暢所欲言吧。”
張用誠先道:“以前我們也曾經數次進獻,不過那是悄悄的不言聲的送上去,大家暗中都做這樣的事,倒也沒什麼。此番上來要二十萬,銀子多了不少,而且很明顯,這是要引爲常例,今年二十萬,明年可能三十,年年需索,沒有盡時。”
“這也還是小事。”
宋堯愈冷笑道:“皇上這是要各家輪流捐輸,要咱們大人精誠勇進,帶好這個頭。實話說吧,皇上對大人算是一點體恤之心也沒有了,若但凡有一點兒,也不會這麼個做法。大人這一回帶這個頭,以後真是衆矢之的了。”
以前惟功因爲整頓京營等各,在京中和晉黨勳貴各有矛盾,但矛盾之中也不是沒有可調和的地方,就算是京營之爭,也遠沒有到生死相搏撕破臉皮的地步。
但如此此時惟功帶了這個進獻的頭,對勳貴,太監,文官,可算是徹底得罪到底,這個頭是萬萬帶不得的。
可以說,萬曆如果稍有體恤惟功的心思,這個事情也絕不會考慮叫惟功來帶頭。
就算是從好的方面來考慮,帝王心術之下,也是叫惟功真正成爲孤臣,哪怕是李成臣這樣的少小兄弟和姻親都可能會與惟功反目!
李成功不僅要代表自己,而且還得代表整個襄城伯府的利益!
崇禎年間,因爲軍需困難,崇禎聽從大學士薛國觀的建議,叫各家勳臣捐輸軍費,以緩國用不足的窘境。
在崇禎看來,國家不僅是他的和老朱家的,也是這些勳貴親臣的,大樹一倒,這些傢伙上哪裡遮陰去?
但他的想法,卻不代表這些勳貴親臣的想法。
人家的想法是管你大明死活,反正緊握家財纔是最重要的,崇禎下旨叫當時的武清侯李國瑞捐助軍資十萬兩,李國瑞回話只能捐一萬,崇禎大怒,加到二十萬,李國瑞一邊花了近十萬銀子來疏通關節,一邊在大街上發賣貨物,揚言爲了捐輸當賣家產,當衆給皇帝難堪,一邊只願加到三萬兩。
崇禎自是怒不可遏,下令着錦衣衛旗校將李國瑞抓了起來,逼迫其交銀,但李國瑞就是死硬,在牢房裡一直到死,亦是沒有交出一文錢的銀子來。
李國瑞固然是蠢蛋,但有一點他亦是十分明白的……這銀子一交,武清侯府就成衆矢之的,勳貴親臣們會視他爲仇敵,單獨和皇上抗衡,只是自己一個人倒黴,別家好歹會看顧他家的後人,要是得罪了所有人,自己一時免禍,但禍根深種,實在不是好的選擇。
惟功有這樣的“回憶”,固是知道這捐輸銀不能交,而西花廳諸人的態度也是一樣的堅決,這銀子,確實是交不得。
“怎麼攤了這麼個皇上
?”周晉材一臉的嫌惡,居然就這麼說了出來。
在場的人也是不以爲怪,連宋堯愈這樣的老夫子也都是微微點頭,以示贊同。
孫承宗等參隨沒有參加這樣的會議,否則的話,就會深爲駭怪了。
佟士祿道:“嘉靖爺也不是好貨,俺家就是敗在他手裡,要不是他,俺怎麼會流落到京師去討飯?”
“隆慶爺不錯,可惜壽數太短。”
“人家不是說隆慶爺好色的很,一天要玩好幾個嬪妃,生生是把自己玩死了。”
“嗯,這個俺也知道,京師人都傳說隆慶爺的外號就是小蜜蜂,成天在內廷飛來飛去的採花。不過,當年高大鬍子秉政,倒是說了,萬歲這樣很好,沒事就在內廷多生幾個皇子,就算是有功於國了。”
“他倒真是敢說,怪道萬曆初年被江陵相國和馮保聯手趕走。”
“風雲變幻,現在看起來,真是一蟹不如一蟹。當今皇上肯定不如隆慶爺當年,幾個閣老,張、申、許,加一起也不如江陵相國。”
“他們連個屁也不如,聽說沒有,大政要更改了,什麼以寬爲政,改束溼爲寬大,誰他孃的束溼了,還不是當官的和那些士紳生員!”
“瞧吧,最近遼陽城生員們起勁鬧事,三不五時就到各衙門遞呈子上揭帖,這和朝中的變化自然脫不了干係。”
“若是有益國計民生,縱是得罪人再多,亦不是不可商量。”惟功待衆人說了一會,自己便斷然道:“可皇上要銀子是爲了自己享用,從年中到現在年末,多取數十萬取回內廷,藉口潞王大婚,珍珠寶石取了近三十萬顆,價值又是銀價數十萬兩,內廷供奉每常是有規矩的,皇帝每月光是吃飯的銀子就兩千餘兩,供給豬羊每年數萬頭,薪炭數百萬斤,絹、布數十萬匹,絲棉、錦、紙、皮毛,各項物資無數,內庫十庫,每年不知靡費多少,皇上這樣貪得無厭,長此下去,如何得了?”
他頓了頓,又道:“何況這一次還不止是要我們進獻銀兩,亦有采選民女三百人充實宮禁的任務一起下來了。”
在場衆人,都是面露嫌惡之色。
遼陽鎮這個團體還很年輕,朝氣蓬勃之餘,又是習武強身的武將,所以在女色之上,除了少數人外,多半能夠剋制,萬曆在數月之前已經下令取過一次民女,在民間惹出不少事非來,這一次又要在遼陽等地選取,如果阿旨順從的話,不知道又要惹出多少事非來,使多少人破家!
張用誠一臉無奈,道:“選秀女當然是宮裡的老公們負責,下個月就到,這事情還有得頭疼。”
宋堯愈一臉不解:“皇上也是江陵當年費盡心血調教出來,幼而聰慧,舉一反三,經筳之上,已經深明大道,怎麼突然成如此模樣?”
惟功則十分冷峻的道:“這不過是原形畢露罷了。”
萬曆貪財,好色,毫無節制的懶惰。後世有不少人希圖替他翻案解釋,但以惟功看來,萬曆確實很聰明,但缺點亦是十分明顯,最爲要命的,就是寡恩。
對他,對張居正,都是如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