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深冬,寒風凜洌,剛鋪設而成的道路被朔風吹的硬邦邦的,人馬走於其中,平滑如鏡,原本的那種晴天三尺土,雨天三尺泥的情形,終不復見。
而在一些繁華的坊市街道前,惟功下令栽種了一些樹木,京城之中,不象盛唐那樣規劃植樹,惟功此舉,更贏得不少士紳官員和豪富們的讚美之詞。
雖現在是深冬,移種的樹木不能過大,根部包土,樹幹上圍草,樹葉落光,枝幹凋零,不過可想而知,來春之時,成活的樹木會帶來怎樣的綠色和盎然春意。
至於盛夏之時,販漿引水之流賴以遮陰,這倒是達官貴人們所不曾想過的便利和好處。
“城南坊和正南坊前幾日死了十七人,多是傷寒,未曾聽聞有鼠疫天花等症。”
宋堯愈穿着大毛的衣服,頭頂也是一頂上折的黑色氈帽,不象個舉人身份的老爺,反象是個大商行的掌櫃……事實上也差不多了,順字行的小子們見了他,多半叫聲宋老爺,有些乾脆開玩笑說是宋老掌櫃,宋堯愈也不惱火,惟功的事業現在就是他的事業,他已經將下半生的功名寄託在惟功身上,順字行是惟功事業的基石,當時的人,很少有重視自己財力的,都是有功名有權勢之後,再求田問舍,獨有惟功,在事業起步之時,身後已經有了充足的財力,宋堯愈對此,也是十分敬服。
在宋堯愈說完之後,張用誠等人也彙報起城中各坊的情形。
不論是東富西貴還是南貧北賤,今年由秋入冬時,沒有爆發瘟疫,往年此時,一天多多少少要死百餘人,最少也是數十人,每天城門都往外拉人。接規矩,城中死了人不能久停,當然更不能在城中埋葬,不論是達官貴人還是升斗小民,停靈三天之後一律出城發喪,若是那流民死了,直接由大興和宛平兩縣出動差役,着人用小車推拉出去,一張破席子蓋在身上,到左家莊化人場直接燒成灰燼也就了事了。
自太后向佛之後,京城曾經大力整頓流民乞丐,但官方的福利機構已經徹底崩壞,毫無能力,加上瘟疫流行,一冬下來,因爲瘟疫和凍餓貧病而死的人最少有數千人……北京的寒冬,對那些最底層的人來說,絕對是一場不折不扣的噩夢。
今年的改變,到底還是惟功的功勞。
就拿發祥坊來說,坊中居民八萬餘人,主幹道三條,普通街道和巷子一百七十餘條,裡甲十分混亂,官府控制能力極弱。
這也是大明都市的通病,若是鄉村反還好些,宗族力量強,士紳力量也強,可以將鄉村控制的很好,凡有外人,流民,可疑人等進入,或是要興作大工,總還能調集起人手來。城市之中,人員混雜,又不是依族而居,加上大明的官府施政能力實在太爛,城市控制根本談不上,試想如濟南那樣的省城府城爆發的瘟疫都蔓延到敵軍主帥身上,可想而知有多嚴重,到王朝最後時,農民軍已經一路殺過來,京城裡居然爆發起影響京營戰鬥力的超大瘟疫,這控制力可真是槓槓的差。
惟功的秘方也沒有什麼稀奇,最終還是歸結到兩個字
上:組織。
他的順字行就是最好的組織,權責分明,賞賜豐厚,而處罰也十分嚴厲。
能做到這樣,擁有信的過的部下,組織完備,做事的必賞,耍奸的必罰,事情其實十分簡單。剩下的無非就是劃定區域,分段治理,包乾到戶,當年某組織做過的事,惟功現在沒辦法完全做到,但好在他的困難也沒有日後那麼大。
賭約期限已至,徐渭到發祥坊時,張豬兒等人正環列惟功左右,一一彙報。
徐渭的眼中除了驚奇,再也找不到別的色彩。
在不久之前,這裡還是污水橫流,溝渠中死豬死雞生活垃圾遍地,巷口處到處都是垃圾和糞堆,入冬了還是惡臭瀰漫。
現在除了道路重修之外,沿大街的明溝全部疏浚過來,髒物打撈一空,溝裡水流平緩,雖然不能說清澈,但也沒有惱人的污物和惡臭了。
那些糞堆,垃圾,也被清掃一空,到處都是乾乾淨淨,說不上是一塵不染,但比起之前來,就是天壤之別!
“這怎麼可能……”
徐渭下巴都要掉下來了,要說大明畢竟還是華夏正溯,當時的西方傳教士到中國來,記錄的無不是大明人衣服華美,裁剪合身,而人對人彬彬有禮,到處也很乾淨,總之就是他們所承認的除了歐洲之外的最文明的國度。英國使團在清季乾隆年間看到的那種骯髒和貧窮的景像,在明朝的中國還真難以想象。
最少,豬,牛、羊、雞、鵝等肉食充足,除了西北等地之外,華夏多數的地方民間生活還算過的去,特別是萬曆年間,堪稱富足。
一直到東虜興起,朝廷年年用兵,北方進入小冰河時期之後,全國近半的地方日子才難過起來。
現在這時候,江南地界的人們講究飲食,禮節,生活上當然也富足而文明,加上雨水充足,河流又多,當然比北方要乾淨的多。
徐渭到京城來,最不適應的就是這髒亂差了。
眼前一切,已經不比江南差,這怎麼能不叫他吃驚。
看到這穿着印染藍布棉襖的老頭子這麼吃驚,張豬兒抿嘴一笑,今日之後,他就要卸任回軍營去,這裡的差事他辦的漂亮,記了兩次小功,回營後就能領賞,還有年假,想想也是開心。
等輪着他稟報時,張豬兒挺直腰板,朗聲道:“大人,小人專責一條大道,五條小街,十七個巷子,共有十一個裡,三百五十五戶,共計七百二十一個男丁,編成六個局,至今日爲止,各街道剷除垃圾十一萬斤,疏浚溝渠九條計五里長,掏出淤泥髒物一萬一千擔……”
隨着各人的彙報,發祥坊這裡怎麼做的,便是一清二楚了。
將民戶彙編起來,由工部的匠人爲核心,舍人營的將士爲具體的指揮者,出動人力,發給財物激勵人心,兩月時間,完成了這麼大的工程,對惟功來說,不過是組織和分配,加上適當的使用物質,沒有什麼特別的,這幾年來他無時無刻不在做這樣的事,但對徐渭這樣的骨子裡純粹的儒生來說,所謂的刑名錢糧兵谷就
算精通,現代的統籌和調度對他來說仍然是天書之迷,眼前的一切,對徐渭來說,就是人間奇蹟。
“徐某拜服!”
徐渭這些天一直在住處盤桓,思索着李如鬆的差事,對其餘的事沒有怎麼關注,今日乍一見,衝擊實在是太大了。
孫承宗呵呵笑出聲來,他雖然不是經手和辦事人,但已經深處局中,所以震撼感是一點一點揭開來的,不象徐渭,等於是猛然在他面前展開了一幅新天地,一幅畫如果是一筆一筆畫出來,衝擊感就不如一下子揭開畫上的遮擋那麼叫人驚歎了。
惟功今天叫徐渭過來,確實不是那麼厚道,還好這徐渭營養不良,沒有這年紀常見的心腦血管疾病什麼的,不然非爆血管不可。
“呵呵,好了,好了。”
惟功也不爲已甚,伸手將徐渭扶起,笑道:“徐老夫子,打賭不過是戲言,你老還是到你的高足處去吧,只是我想和你有一個約定。”
“請說。”
徐渭一臉慚色,李如鬆在這裡,他們師徒相處多年,他是怎麼也不可能投效張惟功的,但當日曾經打賭,叫他食言而肥也是一件十分難堪的事情。惟功不肯逼他,這對徐渭是解了圍。
惟功笑道:“一兩年之後,我必將自請外放,出鎮一方,到時候在地方上也會練兵,尋常小兵當然不敢麻煩老夫子,不過我會培養自己的將領,講授實際的兵法給他們。光憑自己看書可不成,老夫子你願意幫我這個忙麼?”
徐渭在遼東時,也是給李家兄弟講兵法,這年頭武將世家學兵法,最好的教材就是練兵實紀和紀效新書,還有俞大猷的劍經和車營兵法等實用的兵書,如果子弟有出息,宋朝的武備志也是實用的好書。
不過光有書沒用,光以練兵實紀來說,其中很多道理沒有人教導的話,憑自己想根本想不明白。如果是一個有實際經驗的成人,這樣的書肯定有不小的幫助,上手就懂,但對一些腦子不太靈光的,或是半大孩子來說,兵學的複雜程度不在經書義理之下,怎麼可能光看就懂?
有沒有明師教導,那是不一樣的。
徐渭教李家子弟,教出李如鬆一個勉強滿意的,李如柏和李如梅都是半成品,他有些心灰意冷,不欲再復爲馮婦,但賭戰敗於人,又欠了一個人情,無可推託,當下只得拱手道:“一切有俟少國公之命便是。”
惟功心中甚是高興,吩咐羅二虎道:“叫麗春樓備一桌上八珍席面,請我簡修五哥和襄城伯當陪客,今日在那裡宴請徐老夫子和愷陽兄。”
“不敢,晚生不敢當。”
“少國公厚待,老夫亦不敢當。”
徐渭和孫承宗兩人都嚇了一跳,張簡修是相府公子,襄城伯李成功也是有實權的青年勳貴,爲了自己這兩個窮酸秀才,請了這兩陪客,這位英少國公的手面也真夠大的。
“兩位不必客氣。”惟功笑說道:“請的這兩位是我知交好友,我們只論交情,不論身份,兩位若是拘泥,反是將我張某也看的小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