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臺起身之後,遲子凌也趕了過來。
上官給下屬送行,不論是大明哪個衙門都不常見,錦衣衛就更難得了,劉臺眼神裡一陣激動,連忙上前跪下行禮。
上司越重視,說明差事越要緊,如果費多年之功辦的是一件不要緊的閒差,那心裡的沮喪就不必提了。
“劉臺起來!”
遲子凌兩手如鷹爪,十分有力,輕輕一扶,就將劉臺攙扶了起來。
“此去海波萬里,一碗玉露春御用好酒,替你壯行。”
遲子凌沒有什麼廢話,錦衣衛畢竟是一個講效率的地方,不比那些文官婆婆媽媽的羅嗦個沒完。
“謝鎮撫大人!”
劉臺也是一飲而盡,然後將碗在地上一重重一慣。
“甚好,你家給了五十兩安家銀,你的月錢每月我會叫人送去,你放心!”
劉臺最不放心的就是此事,聽到遲子凌的保證,平板無波的臉上終是露出一抹動人的笑容……哪怕是錦衣衛這樣的鷹犬也是有常人的感情,無論如何,自己的家人始終是十分重要的存在。
惟功轉身,對身邊的人吩咐道:“問清劉校尉家的住址,替我送二百兩銀子過去。”
說罷,對遲子凌笑道:“遲大哥莫怪,可不是挖你牆角,只是壯士海波萬里行,不能不多替他照顧家人,使其安心。”
“說的甚話,老弟,最好過幾年你到錦衣衛來當指揮,我給你打下手,我的人就是你的人。”
“哈哈,我若能當指揮時,遲大哥你可能已經是堂上官了。”
“屁,這輩子咱不想這事。”
兩人談笑風生時,深深看了惟功一眼後,劉臺和李守拙兩人都坐上了兩輪大車,出東便門,往潞河驛,再坐漕船沿河而下,這是當時南方商人從北京回南的標準路線。
他們倒南京之後,將會乘坐海船,由海上沿海岸線行船,直奔福建,這樣的航行方法比較保險,不會有太大的危險,當時的遠洋航行真是要命,歐洲各國的海船出海,出去十艘最少會有三四艘回不來,這是鐵律,一直到蒸汽輪船和蘇伊士運河先後出現和開通,這種損失率才降下來,在當時,不要說海上的風浪有多兇險,就是幾十天過百天的遠航引發的敗血症就足以要人的命,歐洲水手,幾年下來幾乎都是牙齒掉光,真不是一般人能幹的行當。
所以惟功纔對劉臺這樣能願意出海,孤身深入異國的情報人員充滿敬意,儘管在這個時候,他對劉臺是否真的能蒐集到有用的情報,並沒有太多太大的信心。
就在遲子凌先離開,惟功也打算折回兵營之時,他看到兩張熟悉的面孔。
兩個穿着綢衫,戴着小帽,標準商人打扮的青年,正在一羣長隨的伴隨下,騎馬往崇文門這邊來。
從那些馬背上的行李多少來看,這些人明顯的也是要長行離開京城了。
李文昭和宋錢度的所有貨物都已經出清,兩人在京
城盤桓了一陣子,調查了市場行情,確定了下次送貨的大致日期和時間,也確定了送貨的規模,大約湊夠了一整艘船之後,這一次的北京之行就算完美收官,可以結束還家了。
他們都是南直隸人,當然也是從通州到德州,再到臨清,宿遷,淮安,揚州,經瓜州渡到鎮江,一個往南京,一個往松江。
兩個青年商人都是十分精明幹練,才二十來歲,經商和奔走在外的時間已經超過十年,彼此的生意都做的十分順暢,此時輕裝還鄉,結伴而行,在這種秋高氣爽,天氣不涼不熱的時候上路,想想也是心情愉快。
李文昭打算在通州買個侍妾,一路伺候起居,然後到揚州再賣掉,宋錢度對他的打算不怎麼贊同,打算在船上好好看幾十天的書,整年奔走於途,用心在商道之上,旅程中也是難得的放鬆時間。
兩人正談說間,一個俊秀少年騎馬橫過來,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兩家的長隨正要上前,那個少年搶先道:“我家主人請兩位大爺到那邊說幾句話。”
李文昭順着少年的手勢一看,看到張惟功,便十分興奮的道:“原來是順字行的東主。”
“不對,是張大人。”
惟功的身份十分高貴,不是兩個普通的商人能抗衡的,李文昭省悟過來,額角冒出汗珠,趕緊下馬,與宋錢度一起步行過去。
“參見張大人。”
“兩位太客氣了。”惟功溫和的一笑,對兩個商人道:“上次不是說了,在商言商,我們就以商人的身份來交往也可以。”
“在下不敢。”
“在下萬死不敢。”
商人是消息最靈通的,因爲一個細微的變化可能導致整個局面的改變,而最終影響到市道行情,惟功在幼官營的舉措他們已經知道的清清楚楚,兩人在私下議論,都是想不到看起來尚未成人,年上猶有少年人稚氣的張惟功居然是這麼辣手的一個人,當場殺死五個舍人,全部是官宦人家的子弟,上報給兵部和都督府後,上頭居然默許允准了張惟功的行爲,而被殺者的家屬也沒有敢出來鬧事,這令嗅覺靈敏的宋李二人深深感覺到了惟功的力量之大,手段和手腕之強悍霸道,在此時,他們怎麼敢再和惟功均禮攀交。
“兩位既然堅持不肯,也罷了。”惟功叫他們過來,並不是要在這種事上堅持什麼,他沉吟着道:“兩位這次生意做的可順?”
“順當。”李文昭搶着答道:“還是仰賴大人順字行,我們的損耗極少,又省事,後來存銀子在貴行,也十分放心。”
“未來一兩年內,”惟功道,“本行可能在南京和蘇州各開一家分行,但形式只是一種,在南方存入銀子,開下票據,持票到北京來兌換。如果是兩位這樣家底殷實又傳承日久的大商家,只要存入一定的保證金,比如正常每年存三萬,那麼到北方時,最高可以支兌十萬兩白銀……當然,過後是要歸還本金和利息。”
兩個商人
都是聞言一震!
他們這樣的商人世家出身的優秀子弟,又是有十年以上經商經驗的大商人,如何能聽不出惟功話語裡的巨大商機和潑天般的野心。
以山西晉商的實力,最多也就是將觸角伸到揚州,在揚州培養代理鹽商,賺取鹽利,和徽商搶生意,更多的經營手法也就沒有了,所以江南商人十分鄙視晉商,這些山西土財主不過是在北方無人,而且官商一體不分的情形下搶得先機,真要比經商的手腕和本事,江南商人甩他們一百條街。
就拿海貿來說,只要朝廷堅持現在的政策,不是當年那種寸板不準下海的教條,江南商人超過晉商不過是時間問題。
而在此時此刻,兩個傲氣十足的江南商人,對眼前的這個北方少年卻是敬服的五體投地。惟功的想法其實古人也有過,交子就是這樣的形式,唐人也有這樣的手法,但最少在大明,二百多年來沒有哪家票號錢莊能這麼做,有這麼大的決心,當然,更叫兩人佩服的是短短几句話裡適露出來的嶄新的經營手法。
保證金和透支,光是這兩樣,就夠兩個江南商人琢磨半天了。
“大人真是商業奇才……”宋錢度這個松江商人是很少服人的,松江府人的傲氣也不是憑白來的,徐閣老就是松江人,松江府不僅是富裕地方,也是文運極昌盛的地方,富裕而又有文教,人傑地靈之餘,這裡的人傲氣也是十足,對外地人一般很少有肯定的時候,但此時宋錢度的傲氣在惟功面前無影無蹤,不論是惟功的格局和經商的手法,他已經是望塵莫及了。
“現在還只是想法,不過我想想法肯定會很快變成現實。”
在江南現在開不起順字行這樣的商行,首先惟功在政治上的勢力伸不到江南去,然後就是蘇鬆一帶打行盛行,一個城市最少有幾萬的浮浪少年,青皮無賴,每日就以各種手段斂聚錢財,打行的打手十分專業,有打死到打斷手腳或是恐嚇等各種標準,按標準來收費,童叟無欺,歷任蘇鬆巡撫等高官也整治過,甚至處斬過百人,但收效甚微,在這種地方,面臨強大的縉紳集團生員勢力,還有強大的無賴集團,想立足下去開設順字行這樣的商行,幾無可能。
不過開設一個錢莊的點,通存通兌,收取錢息和手續費等等,利潤會十分可觀。
蘇鬆和南京的商業會在未來越來越發達,歷史上隆萬大開海促進了南直隸井噴般的發展,江南發展的同時,對北方的貿易肯定也比以前要緊密和規模大上許多,現在就開始着手佈置,比將來臨時再設置機構要強的多。
“大人這法子好,在下也想不到可反對的理由。”宋錢度畢恭畢敬的道:“不論寒家是否支持,在下一定會存入銀子。”
李文昭也道:“在下也一定會存銀子支持。”
“甚好。”惟功笑笑,道:“將來兩位算是我順字行的大客戶,行價之外,再打一個折扣下去。”
兩個商人大喜,一起躬身致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