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姑蘇城的夜,便是到了冬天裡,仍舊溫暖火熱,彷彿那些個煙花女子溫熱的身子,能夠驅散所有寒冷一般。
李秘對蘇州是有着很深感情的,人說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古宮閒地少,水巷小橋多,夜市賣菱藕,春船載綺羅,遙知未眠月,鄉思在漁歌。
過年是大事,古人安土重遷,無論混成什麼樣,都希望能夠回家過年,可仍舊有不少外地人,選擇留在蘇州過年,倒也惹起不少鄉愁來。
李秘回到蘇州之時,也終於體會到,長洲苑外草蕭蕭,卻算遊程歲月遙,唯有別時今不忘,暮煙冬雨過楓橋。
當初項穆等人送他南下的情形仍舊曆歷在目,如今他李秘又回來了!
只是姜壁已經到襄陽府赴任去了,姜太一和三六九也都跟了過去,項穆家裡也冷清了不少。
雖然只是一個多月沒見着,項穆竟顯得蒼老了許多,彷彿李秘不在的這一段,時間也加快了腳步一般。
袁可立仍舊是鬱郁不得志,沒有任何復出的希望,他雖然不至於心灰意冷,但對官場也沒那麼熱衷。
倒是項穆老爺子,見得甄宓跟着李秘,那血滴子項圈卻沒再戴了,也不由驚詫和感慨。
與李秘相交,衆人都有着詭異的感受,彷彿時間過得越發匆忙,這才短短一個多月,便彷彿過了好幾年一般。
各地過年過節的風俗也不同,姑蘇城裡早早就張燈結綵,多以花燈爲主要裝飾和點綴。
不過由於這地方太過富庶,行走於大街之上,滿眼紅綠,節日氛圍極其濃厚。
彷彿到了這年關,惡人也忙着過年一般,人人臉上帶着親近祥和,街坊鄰里也不再因爲雞毛蒜皮的小事而爭吵,彷彿過年的時候,所有醜惡都可以暫時停止,人間只剩下美好一般。
當然了,這也只是表面罷了,真實情況是,越近年關,案子也便越是頻發,吳縣長洲縣,乃至於蘇州府衙,也就到了一年之中最忙碌的時候。
官吏們需要準備一年的總結文書,發回朝廷以待勘察,又要處置越來越多的坑蒙拐騙案子。
而且他們還需要趕在年假之前,做完這些事情,那纔是真真讓人有些焦頭爛額。
宋朝官員的假期應該算是多的,各種節日都有放假,平時也有休沐,可大明朝對官員很是苛刻,尤其是朱元璋執政期間,假期那是相當少的。
元朝是不將漢官當人來看,假期少也理所當然,朱元璋即便當了皇帝,對官員也沒甚麼好感,所以規定一年只有三天假。
對,你沒看錯,就是一年三天假,分別是春節、冬至和皇帝的生日。
不過後來漸漸發現行不通,這才放寬鬆了一些。
在明朝當官可不輕鬆,工資又少,又沒有假期,皇帝又看不起,各地糧長里長都還能接受皇帝召見,皇帝對知縣比朝堂上袞袞諸公都還看重一些。
工資少也就罷了,貪污幾兩銀子就要被扒皮填草,供奉在縣衙的皮場廟嚇唬別的官員,官做得大了又要夾着尾巴做人,否則皇帝覺着你可能會造反,又要抄你的家。
官員們也是怨聲載道,到了明朝中後期,休假制度才漸漸寬鬆和完善起來,每個月能休息三天,再加上春節之類的節假日也能有十幾天,一年大概可以休假五十天的樣子,也算是不錯了。
當然了,皇帝陛下也不是好糊弄的,也不過是朝三暮四的玩法罷了,雖然給了假期,但又把前朝那些名目衆多的探親假給取消了。
不過也有例外,那便是父母大喪,那就可以休息三年,因爲要守孝,大明朝對孝道很是看重,官員必須丁憂守孝,也就是暫時停職,守孝三年你再出來當官。
歷史上但凡守孝不夠三年就起復當官的,無論是自願還是被迫奪情,大部分都沒撈到甚麼好下場。
正因爲年假難得,所以官員們一個個都盼着,過年可不僅僅是與家人吃一頓團圓飯,更是走訪同僚,迎來送往的社交黃金時間。
而且有些案子或者公事,也都是以一年爲限,眼下限期將至,當然要把這些積壓下來的事情全給清理出來了。
李秘好歹是蘇州府的知事,雖然只有九品,但也不能只拿錢不辦事,回來沒兩天,送走了鄭多福之後,李秘便回到衙門簽押辦公來了。
至於張黃庭,說是送鄭多福一程,也不知道是一路跟到金陵,亦或是半路回來,李秘也管不得這許多。
李秘出去這麼久,到底是要有個說法的,回來之後便與陳和光秘密交談了一番,說了些關於楚王的事情,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也不去說。
不過因爲牽涉到楚王,即便李秘說得尋常,但陳和光也能夠感受到其中兇險,對李秘更是感激不盡的。
因爲李秘這是對他的提醒,待得年後,官場上必然會掀起大風大浪來,他比其他官員更早預知風暴的來臨,也能及時做好應對,不能參合的千萬別去參合,免得惹火燒身。
李秘算是投桃報李,陳和光也知情識趣,只是他到底是有些失意,雖然李秘在蘇州府做了不少事情,幫他得了不少功勞,但今番入京朝賀,卻是同知黃仕淵和通判一併走了,剩下他這個堂堂知府,在處理爛攤子,也是有些丟臉。
好在李秘送回這個消息來,陳和光也有些幸災樂禍,因爲他很清楚,皇槓案一旦發酵起來,朝賀絕對要被攪得一團糟,那些入京過年的,絕對討不了好!
眼下東林黨勢大,首輔沈一貫等人幾乎佔據了朝堂輿論,而各地黨社林立,也不甘示弱,劫槓案雖是王族宗人的事情,但連皇帝睡哪個妃子都要管的這些文官們,根本就不會放過這個鬧騰的機會!
皇族宗親雖然醜事不少,但如此明目張膽的並不多,而且他們劫的雖然是楚王,但皇槓卻是獻給皇帝的,也就是說,他們打劫了皇帝!
陳和光也算是錯有錯着,黃仕淵巴結上了範榮寬等人,在地方上聯合一致,似乎也上了首輔沈一貫的船,眼下春風得意,今番入京,據說還有一樁好事要獻上去,真要成了,陳和光這蘇州知府的座位就得拱手讓人了。
也難怪陳和光聽得李秘說完這些事,連說李秘是他的福將,恨不得把李秘放缸裡,在神壇上供起來了。
不過李秘面兒上到底還是個知事,該忙活還是得忙活,離了陳和光之後,便來到了理刑館。
這外頭清冷地緊,寒風颼颼,可推門進來,理刑館裡頭卻是悶熱難當,書吏們一個個滿頭大汗,那溫熱之中彌散着腳臭,也是讓人極其不舒服。
宋知微早先就與李秘見過一面,作爲蘇州推官,從崇明沙回來之後,宋知微的聲望就日漸豐隆起來,但他對李秘仍舊非常客氣。
因爲他知道李秘不是池中之物,自己這些成績,若沒有李秘,那也是完不成的。
他更知道李秘身上帶着傷,所以聽得動靜便從簽押房裡走了出來,見得理刑館的人都不大理會李秘,他也難免有着皺眉。
“來人,把窗戶都打開!”
宋知微如此一說,書手們便將窗戶全都打開來,涼風吹了進來,整個大堂乃至每個號房裡的悶氣都被清掃出去,人人不禁打哆嗦,卻又清涼得暢快不已。
此時他們才從工作中回過神來,見得宋知微的表情,再看看門口乾站着的李秘,便知道自己疏忽怠慢了。
李秘成了吳惟忠的義子,又當上了九品知事,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吳惟忠眼下是備倭副總兵,軍方扛把子,皇帝陛下對今次戰事又格外傾注心力,吳惟忠等武將自是深受器重,備蒙皇恩的。
可不知爲何,李秘當了副總兵義子之後,衆人自覺距離感更遠了,彷彿李秘不再是他們認識的那個神奇小捕快了,反而有些敬而遠之的意思。
尤其是李秘纔剛剛當上知事,就出了公幹,這一走就是一個多月,要知道他是分撥給理刑館勾當差事的,他這麼一走,他的差事最後由誰來幹?還不是他們這些理刑館的人來分攤麼!
或許也正是因此,他們纔對李秘產生了疏離感。
宋知微臉色難看,大家心裡也有抱怨,畢竟是夥計們都是跟着宋知微的老人了,爲了個李秘,宋推官時常給他們臉色看,換誰心裡會舒服?
李秘自然也知道這些,他不是個好高騖遠之人,既然要當大明第一神探,根基就要打好,無論是吳縣那邊,還是理刑館這裡,李秘始終都想幹一些實事。
雖然看起來他有些不務正業,時常不在簽押房,正經當差也沒幾日時間,但他產生的價值卻是巨大的。
不過層次不同,眼界就不同,這些價值,也唯有宋知微陳和光等人看得到,尋常吏員是如何都理解不了的。
李秘也不好說些甚麼,只是揮了揮手,讓外頭那些挑夫先回去了。
這些挑夫是來送禮的,挑着的都是李秘從寧國府帶回來的土產,不過看這架勢,如果此時將土產都挑進來,反倒是羞辱了這些理刑館吏員,誰又稀罕你的年貨禮物了!
宋知微也是看在眼裡,難免要嘆氣,李秘也算是有心了,只是這些人看不到罷了。
別人不清楚,他宋知微卻是心知肚明,且不說李秘與蘇州府這邊的官員名流都有着極深的交情,與袁可立項穆等人稱兄道弟,相交莫逆,便是應天府那邊,李秘也是吃得開的。
如今又要參加武舉,在湖廣武昌又幫楚王做了這麼一件大事,前途自是不可估量的,他是一條潛龍,有豈是理刑館這樣的小池塘所能養得的?
可李秘並未因此而目中無人,他仍舊如此謙卑,體貼,便是小小舉動,也顧及到這些吏員的感受,偏生這些吏員根本就不知其中緣由,唯有宋知微清楚,卻又不能見人就解釋。
而且有一樁事,他們這些吏員也是不知,當初曹建安等三名捕快,與李秘一道出去公幹,結果死在了蔡葛村,朝廷雖然也派發了撫卹,但到底是杯水車薪。
是李秘將自己所有的俸祿,都用在了奉養那三名捕快的家屬,也就是說,他從未領過薪餉,這件事也只有宋知微和曹家等三家當事人知曉內幕。
“李知事,委屈你了。”宋知微說着隨意,卻是發自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