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爾斯心無旁騖,專注地走進一間暗廂裡。
暗廂外傳來人羣聚集時,特有的嗡嗡聲,嘈雜而煩亂人心。
這讓他想起前世曾經支持過的足球隊,現場看比賽時,剛進場大概也是這個感覺。
暗廂外的嗡嗡聲裡,突然傳來一把年輕歡快的男聲:
“喂,老頭!洛比克廳長!我在這兒,在這兒!哎,這位先生,你看着有點眼熟啊。”
“等等——你是克洛瑪家的……德勒表哥!天哪,這麼多年不見,你怎麼長殘成這個樣子了!卡莎跟琪娜一定會哭的!”
泰爾斯突然反應過來,往前幾步,透過暗廂裡的單面玻璃往外觀望,果然,他的斜下方就是整個羣星之廳。
羣星之廳是個半露天的橢圓廳,至少高達十幾米,可以容納至少千人。朝着星聚廣場的方向沒有牆壁,只有突出的露臺,讓這個大廳看着就像自上而下,斜着劈掉了一個側面的不規則寬圓柱——或者說,一個半遮蓋的橢圓垃圾鏟,想到這裡,泰爾斯忍不住露出笑容。
大廳此時已經塞滿了了一半的人,或坐或站,至少有好幾百。
越往中心的人羣越是稀疏,衣着顯貴,安靜沉着,基本上都有着座位——這些便是貴族了
大廳中心是一個空曠的圓臺,周圍有着七個規格明顯不一樣的石座。
其中那個獨一無二石座是王座,而周圍六個石座屬於六位守護公爵。六大石座的外圍,又是十三個石座,屬於十三望族,圍成一個大半圓。
六大石座還是空的,而十三石座已經坐了一些人,全是二十歲到六十歲的男性,身上的紋章徽記不一,神色也不一,座位的背後都站着幾個神情緊繃的隨從。
他剛剛聽到的聲音,便來自十三望族的石座,其中一個石座後,站着一個身着星藍色警戒官制服的金髮帥哥。他樣貌英挺而輪廓深刻,跟偏向陰柔的魔能師艾希達以及“小白臉”血族伊斯特倫比起來,顯得更有活力與陽剛氣息。
然而,這個帥哥卻正被迎面走來的,一個頭發斑白,一臉氣急敗壞的中年貴族,用手杖狠狠敲了一記腦袋!
而那個中年貴族的身上衣飾,紋着兩座高塔與一把長劍的標誌。
“科恩·卡拉比揚,你的貴族教養呢?會不會說人話!德勒不僅僅是你的表哥,還是十三望族之一,克洛瑪家的家主!翼堡領主,王國伯爵!拿出點尊敬來!”
一臉愕然的泰爾斯在暗廂裡,看着王國的警戒官,科恩·卡拉比揚,咬牙切齒地捂着頭部,對着他的父親大吼道:“老頭子,反正終結臺就在眼前!再敲一記,我們就上臺決鬥!”
有不少人都向着這邊轉頭,但看到是十三望族的座位後,都搖搖頭不再理會。
這家貴族怎麼這麼——奇葩?
“哈哈,我跟科恩都熟識,這樣才更能表現我們的親近……”一邊的德勒似乎知道自己姑父和表弟的日常,連忙擺擺手打圓場,另一邊的洛比克則手忙攪亂地拉住老卡拉比揚伯爵,和他那就要憤而揮出的第二杖。
“對了科恩,雖然你是卡拉比揚家的長子……但你父親都沒到,你是怎麼被放進來的?”西城警戒廳長,洛比克·迪拉勳爵連忙轉移話題。
“我也不是很清楚,”科恩摸着腦袋皺眉,“前幾天才養好在紅坊街受的傷——老頭你把手杖放下,這事我們回家說——接到執勤的命令,纔剛到復興宮門,城防隊和警戒廳的人看我是自己人,就把我放進門了,宮裡的守衛們一聽我是卡拉比揚,就把我領進羣星廳了。”
他的父親,沃拉領主,老卡拉比揚伯爵聞言卻是一怔。
老伯爵沒有再問,他和德勒·克洛瑪伯爵在兩個石座上分別坐下,幾個隨從騎士和科恩以及洛比克則站到他的身後。
泰爾斯聽着他們的對話,大概猜出這兩家人都是十三望族的一員。
就在此時,原本嘈雜的人羣突然一靜。
泰爾斯的目光轉向另一個方向。
遠處,兩道令人難忘的身影,在兩隊隨從的簇擁下,踏着藍色星紋地毯,步入羣星廳。
路上的人自然地讓開一條道路,或躬身問好,或竊竊私語。
兩個身影中,一個胖大貴氣的老人憨厚地笑着,不時迴應兩邊的人,他的背後繡着一把劍與一副盾牌,在紅色太陽的背景下交岔。
那是王國首相,輝港城領主,東海守護公爵,鮑勃·庫倫。
而他身旁,另一個戎裝在身,煞氣騰騰的中年貴族則看也不看周圍,只是冷臉大步邁前。
中年貴族胸前的鍊甲衫上,能看清是一隻眼神犀利的獵鷹,在白色背景中叼枝展翅。
這是一天前到王都的寒堡領主,北境守護公爵,瓦爾·亞倫德。
太陽劍盾與白底飛鷹——他們的徽記,分別代表着六大豪門裡,勢力最強的兩大家族。
“國是會議?這簡直是兒戲!”
一道傷疤在下巴的北境公爵,瓦爾神情憤懣,毫不掩蓋自己的音量,只聽他對身邊的胖大老人怒道:
“他親自簽發的總詔令!結果他突然……讓那些下民攪入其中,這簡直就是背叛!作爲首相,你應該阻攔他!”
周圍,聽見兩位公爵交談內容的中小貴族們連忙低下頭或者轉身離開——開玩笑,誰敢聽着六大守護公爵,指責星辰的至高國王!
“雖然我也覺得不甚妥當,”白髮蒼蒼而心寬體胖的東海公爵鮑勃·庫倫,鼓着紅彤彤的兩腮,披着名貴的貂皮披肩,鼓着突出的大肚子,無奈地道:“但陛下的意志,我無力阻止。”
瓦爾不滿地哼了一聲,對首相的推脫很不滿意。
左右騎牆,隨風搖擺的老胖子——他年輕時是怎麼被稱爲“海灣之劍”的?
他們走過十三石座,每個在座的貴族都站起身來鞠躬致敬,連老成的卡拉比揚和年輕的克洛瑪也不例外。
“即使他是我們宣誓效忠的國王,也不能這麼羞辱我們!”瓦爾利落地把披風甩下,拋給身後一看就是戰士的隨從,大馬金刀地在座位上坐下。
這個下巴帶傷疤的滄桑男人,胸前的白底飛鷹滿布寒意,一身鍊甲戎裝,豪闊地支起左手,渾身散發着北地人特有的鋒利與生人勿近的隔離感。
他毫不掩飾自己對國王的厭惡:“我真想把那個混蛋的門牙敲下來!就像四十年前一樣!”
科恩在父親的座位背後,低聲道:“就算是北境公爵——他怎麼能這樣議論陛下,毫不掩飾?”
“如果你從小跟陛下一起長大,還差點把自己的妹妹嫁給他,”卡拉比揚伯爵悄聲回答:“你就也能這樣議論陛下了。”
“慎言,衛兵們很快會開始往下傳話,那時,二十石座的每一句話都會被傳下星聚廣場。”老庫倫公爵看着,微嘆一口,顫巍巍地在隨從攙扶下,坐上六個石座之一:“他畢竟是我們的陛下!只能期待勸諫能管用。”
這些北地人——五十年了,什麼長進都沒有,老公爵在心裡搖搖頭。
此時,人羣中一陣譁然,由竊竊私語聚集而成的嘈雜聲越來越大!
基爾伯特那熟悉的聲音傳來:
“以星辰王國至高國王,凱瑟爾·璨星之名……”
“王國的臣民們,向你們的陛下行禮!”
泰爾斯眉心一挑:只見羣星廳的另一個側門中,走進一羣人。
人羣像波浪捲動一樣,先後單膝跪下,在國王離遠後方才起立。
健壯的凱瑟爾五世,依然一手扣着他的權杖,神色冷漠而威嚴,踏入羣星廳。
八位王室衛隊成員緊緊護衛在他的身後。
國王瞬間成爲場中的焦點,儘管單膝跪地,但人羣的竊竊私語非但沒有減少,反而越演越烈。
“陛下來了,”東海公爵拍拍自己的胖臉,笑眯眯地道:“你不妨當面向他提出你的建議。”
“哼,”北境公爵不屑地哼道:“好像只要我說了他就會聽一樣。”
凱瑟爾陛下大步流星地踏向石座,這時,他突然擡起頭,有意無意地朝着暗廂的位置看了一眼。
泰爾斯輕輕捏拳。
他調整着自己的呼吸,平復好心情。
冷靜,泰爾斯。
正戲還沒開場。
鐵腕王的披風后面,以基爾伯特爲首的一羣人緊隨而入,成熟高挑的姬妮赫然便在其中。
泰爾斯現在纔看到,基爾伯特的家徽——原來是一本雙面翻開的書籍。
“啊,是我們的星辰狡狐,卡索伯爵,”大腹便便的東海公爵庫倫笑着道:“還有戈德溫伯爵,康尼子爵,加爾斯男爵,克拉彭勳爵……都是王國的未來希望……還有我們機警聰慧的宮廷女官,姬妮女士。”
“擁王黨人。”石座上的瓦爾厭惡地搖搖頭,“但願他們早日明白,擁護國王的最好方法,是想方設法讓他們的陛下少幹瘋事,而不是千方百計打擊身爲王國臂膀的十九貴族——至於那個賤人,她在宮裡的每一秒鐘都是對亞倫德家的侮辱。”
“呼——呼——”
“國王——國王——”
就在這時,一陣更爲龐大的歡呼聲澎湃而起,從外面的露天傳進羣星之廳!
廳內頓時充斥了遠方傳來的,震耳欲聾的呼聲。
許多貴族紛紛變色,許多有地位的平民們則興奮地交頭接耳,有的人甚至在跟着歡呼。
泰爾斯醒悟過來:這是星聚廣場的民衆歡呼。
“我猜,”庫倫公爵撇撇嘴:“衛兵們已經開始向着廣場下傳話了?”
瓦爾轉過頭,臉色鐵青。
凱瑟爾來到十三石座前,看着他的封臣們。
十三望族早早起身,排着隊來到他的面前,紛紛單膝跪下,證明自己的忠誠。
凱瑟爾面無表情地伸出右手,遞給第一位以五芒星爲紋章徽記的貴族,讓他親吻上面的戒指。
“伯恩·塔倫,你是第一個。”國王淡淡地道:“你還是第一個。你總是第一個。”
“血濃於水,陛下,塔倫家是璨星家的分支,正如五芒星永遠是九芒星的一部。”那個壯年貴族恭謹地低頭。
凱瑟爾的眉頭微不可察地一皺,但他還是點點頭,走向下一個貴族。
“史密斯·索雷爾,”他威嚴的聲線傳開,聚焦了每一道目光:“聽說你和你的領地,在不懈反對《邊郡開拓免稅令》?”
“當然,陛下!”身上帶着一輪金色太陽徽記的中年貴族,吻了吻國王的戒指,堅定地搖頭,“貴族之血,豈容玷污。”
凱瑟爾輕哼一聲。
“劉易斯·博茲多夫,”國王陛下把手伸向一個,胸前一隻黑色獅子張牙舞爪的貴族:“善戰的黑獅,是否還會爲獅羣而戰?”
“誓死而戰,陛下,”這個貴族吻着國王的戒指,笑道,狡黠地回答:“只要頭獅依舊英明勇武,顧念獅羣。”
凱瑟爾點點頭,繼續往前。
“圖拉米·卡拉比揚”凱瑟爾走到卡拉比揚伯爵的身前,露出懷緬:“我記得,你曾是星輝軍團的一員,爲約翰出生入死。”
“是爲了我的家鄉出生入死,”卡拉比揚伯爵嚴謹地道,吻了吻陛下的戒指:“一切爲了星辰的安定。”
凱瑟爾深思着點點頭。
“德勒·克洛瑪,你看上去比你父親要聰明,”凱瑟爾繼續向前,有深意地對年輕的德勒道:“單翅也要救主的烏鴉——依然在翼堡裡嗎?”
“那隻烏鴉受了主人的救命和養護之恩,”身上紋着單翅烏鴉的德勒·克洛瑪,巧妙地咬着字,親吻國王的戒指,面無表情地回答:“所以才拼死救護主人——當然,那隻烏鴉永存於翼堡。”
凱瑟爾拍拍他的肩膀,往一個半禿的貴族走去,伸出右手。
“霍奇·達斯坦,”這一次的貴族,身上繡着兩柄長劍,成十字交叉,只聽凱瑟爾寒聲道:“我還記得,你們的族語是‘前進後退,生死存亡(forward_or_backward,_survive_or_fall)’,你們這次選好該走的方向了嗎?”
“方向一直都在,”已經半禿的霍奇·達斯坦低下頭親吻着國王的戒指,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但站得太高的人,總是看不清楚。”
凱瑟爾冷冷地怒哼一聲,毫不掩飾他對這位的不滿。
“威爾科斯·澤穆託,波利特·福瑞斯,”這一次,國王伸出兩隻手,面向兩個以白熊與鐵色長牆爲徽記的剛毅貴族:“守望城與孤老塔,承受得住北方的寒風瑟瑟嗎?”
“寒風?”絡腮鬍子的威爾科斯·澤穆託伯爵親吻着國王戒指,豪氣地道:“爲了星辰,守望城甚至能頂住巨龍的怒火!”
光頭的波利特·福瑞斯伯爵也不甘示弱,他吻着戒指,雙目放光:“孤老塔雖立於寒風呼嘯,但無論何等凜冽,塔中的爐火仍舊生生不息。”
在國王的示意下,兩位北方的貴族緩緩站起。
凱瑟爾走過所有在場的十三望族,走向兩位公爵。
他擺擺手,制止了搖晃着想站起來的鮑勃·庫倫:“首相大人就算了,您的肚子簡直比我的權杖還要重。”
東海公爵笑眯眯的,彷彿沒聽懂凱瑟爾的話外之音,只是點頭致謝。
一旁的姬妮取下凱瑟爾的披風,讓國王陛下安坐到最高的石座上.
“至於你,”凱瑟爾看了瓦爾一眼,不以爲意地搖搖頭,:“我猜,你的膝蓋得了彎不下去的怪病?”
“是啊,”瓦爾·亞倫德大咧咧地道,雙目怒火四射:“無論面對埃克斯特,還是星辰的王權,我都得了這個怪病!”
凱瑟爾搖搖頭:“四十年了,你的幽默感還是那麼差。”
在明裡暗裡,略有深意的效忠見禮後,衆位十三望族的貴族紛紛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六位守護公爵,兩位到場,十三望族則到了八位。”基爾伯特臉色嚴肅地報告道:“陛下?”
“再等一會。”凱瑟爾沉穩地道。
星聚廣場上,再次傳來震天的歡呼聲。
歡呼聲中,瓦爾不屑地道:“突然宣佈把高等會議改成國是會議並提前召開——你覺得那些離得太遠的貴族,有幾家能來得及?至少,刃陵城的特巴克家是不用指望了!”
凱瑟爾搖搖頭,面無表情:“這是星辰羣雄的棋局,棋手早已註定,棋局也早已開始。”
“看來那頂王冠不但把你變成國王,還把你變成了三流的吟遊者。”瓦爾·亞倫德不忿地道,把牙齒咬得咯咯響,只有東海公爵笑着來打圓場。
暗廂裡的泰爾斯,此時卻心頭一緊,他看見了一個黑袍老人,拄着柺杖,站在“擁王黨”隊伍的最尾端,他周圍的人都儘量避開這個老人,唯有他的身後,跟着一個衣飾同樣簡樸的白袍年輕人。
那是……
“莫拉特·漢森。怎麼他也來了,”在科恩身邊的洛比克勳爵,看着那個黑袍的身影,眉頭一皺:“看見那條毒蛇,我就渾身發冷。”
“他是王國的情報總管,列席御前會議,當然要來,”科恩也皺起眉頭,顯然對此人不太感冒,“可照廳長這麼說,天天都見到他的陛下和首相庫倫公爵早就凍死了……嗯?”
科恩揚起眉毛,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那是?”
在他父親和廳長的訝異目光下,金髮的警戒官科恩·卡拉比揚,猛地拔步前行,帶着憤怒和不平的神色走向了——
“黑先知”莫拉特·漢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