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寅迷迷糊糊從夢中醒來的時候,愣了好一會兒神。
宣京入春,早無寒冬臘月時的刺骨冰寒,反而有一股微醺的暖意,薛寅迷迷糊糊坐起來,閉着眼睛下意識地想張嘴喊紅月,還未張口,鼻端忽然嗅到一陣暗香,一時怔忪,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何處。
柳從之喜薰香,以前房內點的多是藥用薰香,如今身體大好,無需薰香凝神,現下房內點的卻是一味淡香。香氣恬淡,卻帶一分極罕見的甜膩,似有似無,凝而不散。一絲絲暗香合着初春的暖意,氤氳出一份若有若無的旖旎之色。薛寅揉揉惺忪的睡眼,軟綿綿道:“柳……”
柳字一出口,神智終於回籠,薛寅瞪着頭頂似乎陌生無比的華麗牀帳,再一次思考自己爲什麼會在這張牀上醒來。
換言之,他究竟爲什麼會和柳從之搞在一起?
這事還真是……一團漿糊,不可說,說也說不明白,薛小王爺偶爾自己回想,也覺糊里糊塗,究竟是什麼時候,他對柳從之的防線一退再退,終至如今這般退無可退之境?
他似乎不知不覺,又似乎惹火燒身明知故犯,終於一步步走到如今這個,讓他自己也十足困惑的境地。
寬敞的房內只得薛寅一人,展目可見房內陳設簡單古雅,卻頗爲莊重,肅靜白牆之上掛着一把長弓,一把長劍。弓名輕羽,輕若無物,韌性絕佳。劍名凝玉,寶劍藏鋒含而不發,劍柄之上刻有一片柳葉。
其下案几上擺着一副棋盤,棋盤上黑子白子交錯,乃是一副未了棋局。棋盤兩側置有酒具,卻是一黑一白兩個形狀別緻的酒杯,正合棋盤之上黑白二子。
薛寅倦倦擡眸看一眼几案上的杯盞,伸手按一按眉心,昨天他似乎醉得厲害。
柳從之準備的酒自然是陳年佳釀,堪稱芳醇,薛寅頗爲喜歡,初時尚細品,飲了一杯後覺得這酒不烈,一時就有些忘形,連飲三杯,喝得豪爽,接下來自然也就毫無意外地……倒了。
薛寅易醉,卻也好酒,只因人生難得一醉,更難得能安心醉倒之處。
醉後種種,回想起來俱如霧裡看花,看不真切。薛寅安安靜靜地看一眼遠處棋盤,懶懶打個呵欠,蓋着被子翻一個身,卻是渾不管窗外天光已然大亮,悠哉悠哉在這暖春睡他的大覺。
春眠不覺曉,這一覺睡得舒舒服服,極爲愜意,最終把薛寅從夢鄉里鉤起來的,卻是一陣甜香。
房內縈繞着的旖旎香氣不自覺已經被屬於食物的甜膩氣味給取代,薛寅對甜湯當真是在夢裡也牽腸掛肚,當即不情不願翻了個身,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第一眼入眼的,卻是柳陛下一張笑面。
笑得溫溫軟軟的一隻狐狸,眉眼彎彎,眼角的弧度很柔和。四目相對,小薛王爺觸及那柔和如水的目光,還未來得及做反應,便覺心頭一跳,一張臉不自覺泛上了紅暈,片刻後清醒過來,頓時分外挫敗地別過頭去——他還真是不爭氣。
柳從之噗嗤一笑,“你醒了。”
“陛下來了。”薛寅垮下臉,沒精打采地翻身下牀,看着軟綿綿呵欠連天,腳下卻是分外敏捷,目標明確直奔前屋……的桌上的甜湯。
柳從之無奈搖一搖頭。
每到這等時候,他就覺得眼前這人當真還是個孩子,率性可愛,着實是……
柳從之專注注視眼前人,眉眼彎彎地一笑,黑瞳深邃,眸光璀璨,分外漂亮。
薛寅一面慢吞吞地喝甜湯,一面目光不自覺往柳陛上竄,心中微嘆。
秀色可餐矣。這姓柳的一張臉實在是得天獨厚。這傢伙的娘不知是個怎樣的絕世美人……咳咳扯遠了。
小薛王爺放下甜湯,柳從之笑道:“時辰快到了,我們出發吧。”
薛寅懶懶點頭,側頭看一眼窗外。
日頭高照,草木含碧,春光大好。
難得的好天氣,用來殺人,倒還真是有點可惜。
今日宣京城一早就十分熱鬧,甚至今日之前就已連續熱鬧了好久,街頭巷尾都在傳一件事,屠平城的月國人終於要被處斬了!這人作惡多端,犯下無數罪孽,如今終有作法自斃的這一天。連番戰亂變遷之後,這等消息着實讓所有百姓都精神一震,更不用提爲此專門進京的平城倖存者了,可謂冤仇到頭終有報,蒼天有眼。
與民間的歡騰相比,連日以來宣京城防卻頗爲緊張,柳從之斬白夜斬得聲勢浩大,難免引來各方勢力側目,行刑時間越是臨近,宣京氛圍就越是緊張,畢竟一旦稍有差池場面就不好看了。薛寅曾問過柳從之何以如此大費周章:“白夜應該知道許多月國內幕。”
這樣的人,不把他知道的東西問出來就殺了,未免可惜。
柳從之含笑道:“有的人問得出來東西,有的人問不出來。”
薛寅挑眉,這人如此篤定?
柳從之淡淡道:“白夜是死士。”
這一點是理所當然的,否則厲明也不會如此輕易地讓白夜落入敵手,薛寅卻仍有一分疑惑,他清楚柳從之的手段,柳從之行事從不拘泥,這世上能讓人開口的辦法有千千萬萬,如果他真有此意,就算是意志再堅決的死士,就算是大名鼎鼎的毒修羅,恐怕也不是問不出來東西。
他的疑問也是許多人的疑問。柳從之何許人也,怎能看不出來?
柳陛下微笑,給薛寅斟了一杯酒,道:“我感興趣的事有很多,不過其實都不需要那孩子來告訴我。”他淡淡道:“白夜既然罪大惡極,就該死得光明正大!”
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不殺不足以告慰百姓冤魂。
可這麼個罪大惡極的犯人,也確實還是個孩子,一個十幾歲的孩子。
白夜被從牢裡提出來的時候,心情靜得如同止水一般。
他年輕的生命即將走向終結,他卻一丁點不惶恐,不迷惑,眼神冰冰冷冷,神情平平靜靜,毫不動容,冷漠得理所當然,毫無悔改之意。
白夜身份特殊,有太多仇怨在身,即使柳從之不曾對他嚴刑拷問,人在牢中,也不可能過得毫髮無傷。但他就彷彿鐵石做的人,始終一聲不吭,神情厭倦,好在如今……白夜仰頭,今天天氣很好,晴空萬里,如今他終於迎來了結局,從今以後,再也不會有人來打擾他了。
白夜閉着眼,對周遭傳來的一切謾罵充耳不聞,他快死了,那主人他……
有人似乎把什麼東西砸到了他臉上,白夜皺了皺眉,主人他……不會來救他,他知道的。
他不值得。
刑場之上。
惡賊就待伏誅,百姓情緒高漲,本應是空前熱鬧的場面,如今卻顯得肅穆安靜,原因無他,當今皇帝也在座觀刑。皇帝在場,周圍自然少不了諸多官兵把手,故而偌大刑場竟是安靜得很,許多人瞪着就要問斬的罪人看,也有人悄然打量端坐刑場之上的柳從之,竊竊私語。那就是柳從之啊……
那個崛起於宣京、貨真價實的傳奇。
形容狼狽的將死的囚犯對這所有的熱鬧沒有一丁點的興趣,面對當日平城倖存者的控訴與仇恨也無一丁點反應,只是一直仰頭看着天,天光……很美。
熙熙攘攘觀刑的人潮中,有一人表情冰冷地對這一幕側目旁觀,又不着痕跡打量一眼周圍官兵的分佈,嘖了一聲,思索片刻,突然探手入懷。
他旁邊突然有一道聲音涼涼地道:“師叔,我勸你不要輕舉妄動,否則我恐怕也保不住你。”
這人“咦”了一聲,動作頓了一頓,看着自己身邊似乎突然冒出來的人——哦不,不是突然冒出來的,是這幾日跟在他身邊幫他打聽消息的乞丐,他看這人還有用,就打算先留着,沒想到一揭了面具就是熟人,失算,失算了。
寧先生“嘿”了一聲,緩緩從懷裡抽出手來,卻見他手裡抓了一大把瓜子,開始一面嗑瓜子一面看臺上大戲,冷眼旁觀,十分愜意。
天狼莞爾:“師叔就這一個弟子,不可惜麼?”
“那小子自己領死,死了也活該。”寧先生淡淡道,“我不過來看一眼他的下場,你小子倒還真是乖覺。”
天狼笑道:“師叔謬讚了,能和師叔重逢也是緣分,我們不妨換個地方敘舊?”
寧先生卻冷眼看臺上:“急什麼急,我都大老遠跑來看熱鬧了,總得把熱鬧看完纔不枉我跑這麼一趟啊。我看着長大的孩子,總得看着他走。”
臨近行刑的時候,人羣裡起了一陣騷動,但最終被無聲無息地壓了下去。
厲明真的不打算救白夜?
那也未必,白夜畢竟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刀,就此棄了,未免可惜。然而厲明手中的人手始終有限,宣京又是柳從之的地盤,就算他派來高手,營救起來也是困難重重,更何況厲明要用人的事情可不止這一樁,不過厲明權衡再三,最終仍是派了人來,雖然派來的也不是什麼高手,不過盡力而爲而已。
他把刀刃,用在了另一件事情上。
柳從之防備得近乎滴水不漏,即使是在白夜離開大牢到刑場的這段時間內也沒能讓月國人找到可以突破的破綻,最終狗急跳牆,也不過徒勞掙扎而已,絲毫沒能改變現狀。
行刑被這騷動拖了一拖,最終卻不可避免地到來了。鬼頭刀明晃晃地揚起,有人喂白夜酒,白夜皺眉,不喝。
他討厭酒,也不需要酒來壯膽,他本身就不怕死。
主人最終還是打算救他的啊。
白夜被按在刑臺上,安靜看着下面茫茫人潮,忽然睜大了眼,眼神同人羣中一個形容落魄的小乞丐對上。他平靜冰冷的面孔上突然閃過難言的驚訝,幾乎是難以置信的……訝異與疑惑。
小乞丐,也就是方亭,用複雜的目光看着他。
主人沒來看他,這個孩子來了。
白夜怔了怔,忽然面上驚訝神色褪去,脣角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
他一張臉常年冷冰冰的,讓人懷疑這人恐怕沒有感情。這麼一笑起來,卻幾乎帶了一分天真。
他其實是個秀氣標緻的少年郎。
方亭睜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時辰已到,行刑!”
鬼頭刀斬下,刑場上爆出一捧血花,人羣中爆出巨大的歡呼聲,方亭茫然站在原地,一時幾乎手足無措,眼神牢牢釘在刑場上。
另一面,寧先生輕輕吐出瓜子殼,無動於衷看一眼場上血花四濺,道:“走吧,你要和我敘什麼舊?”
作者有話要說:(:3」∠)我,回來了……
十二月中旬,終於空下來了,接下來會全力奔完結,努力做到日更或者隔日更的樣子,不知道還有幾位親會陪我走到最後,不過無論如何大家都麼麼噠。沒有放棄過這篇文,雖然這篇文確實有很多不足之處,也確實寫得很艱辛,希望儘快迎來它的結局。=w=謝謝大家一路的支持和陪伴。l3l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