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風聲不絕,屋內一燈如豆。
方亭坐在石屋角落,趴在油燈面前,專心致志地看一本書。
這孩子平時不言不語,定力倒是難得的強,沉得下心,這時目不轉睛地盯着桌上的書,心無旁騖,幾乎帶了一分癡氣。
這小傢伙小小年紀,行事卻一點不像個孩子,不黏人,不哭鬧,分外識趣,他對周圍的人有一種本能的防備,這份防備與不信任讓他保持了清醒:他從不覺得其餘人有義務對他好,他知道凡事只能靠自己。
寧先生饒有興趣地看着這小孩,摸了摸下巴,他看得清楚,他自己自然在“其餘人”這個範疇裡,但這個小孩的親爹恐怕也不例外。
雖然皇室向來是親情泯滅之地,厲明與自己的同胞姐姐更是鬥得你死我活,但厲明寧可花大工夫找到自己這麼個流落在外的血脈,也不願收個養子作爲繼承人,可見血脈親緣,雖可割捨,但分量到底不同。
如果他失手弄死這個小崽子,厲明會和他翻臉麼?
反之,如果他把一身毒術都傳給這個小崽子,等這小傢伙長大了,他是會孝順自己的親爹呢,還是父子反目,再鬥一場?
寧先生想得興致勃勃,還沒忘了把自己也給算進去,如果他傳這小崽子一身本事,待將來這小崽子青出於藍,會不會反過來咬死他?
多半會。
寧先生摸摸下巴,想起自己過往收過的徒弟們,得出了這一結論。他也知道自己是什麼貨色,所以他倒從沒想過讓徒弟感激自己。他行事向來我行我素,絲毫不把生死放在心上,就算有人學成出師,把他大卸八塊,他也不介意——前提是有能把他大卸八塊的小崽子。
目前他唯一活到出師的徒弟只有白夜,而那小崽子據傳回來的消息看恐怕死得會比他這把老骨頭還早……寧先生想到這點,微微嘆氣,白夜這孩子吧,聰明是真聰明,天賦難得,繼承衣鉢的好苗子,奈何心眼太實了,跟着那厲明一條道走到黑,讓他自投羅網送死他也眉毛都不皺地去了,實在是蠢死的,他都不想認這麼蠢的徒弟。
至於眼前這個……
和當年白夜一樣的三棍子敲不出一個屁來的悶葫蘆,聰敏好學,就是不知道會不會蠢死?
寧先生想到這裡,忽然古怪一笑,他賭這孩子不會,厲明的種,看着秀氣,實際多半是頭牙尖爪利的小狼,畢竟血脈天性如此。當年厲明的親孃弱質纖纖,乍一看不過是個怯生生的漂亮女娃,但就這麼個小女娃,長大了,一雙柔若無骨的小手也能若無其事收割生命,也能翻手爲雲覆手爲雨,有些東西是寫在骨子裡的,不用人教。
寧先生低低冷笑一下,伸手一勾,將方亭在看的那冊書收走了。
方亭皺眉,仰頭看他。
寧先生隨手翻了翻那小冊子,稍微驚訝,挑眉道:“這不是白夜的麼?”
方亭道:“他給我的。”
這是廢話,方亭要想從白夜手裡搶東西,至少得等到十年後。寧先生面上訝色不減,嘖嘖嘆了一聲:“他可真捨得。”
冊子上的東西於寧先生而言與垃圾無異,於白夜恐怕偶爾還有點用處,於他們師徒之外的人看來,恐怕價值千金。寧先生把這價值千金的垃圾掛在指尖,書頁搖搖晃晃,似乎不經意就要觸到燭火。
方亭幾乎要竄起來,卻還是忍住了,自知惹不起這老傢伙,抿脣道:“請把他還給我。”
寧先生饒有興趣道:“給你也行,這東西光看沒用,得動手做。我考考你,這書上有一味毒藥,你要能配出來,我就把書還你。”
方亭皺了皺眉,只問:“什麼毒藥?”
寧先生眯起眼盯着他:“就一味,昭夜,還想的起來這是什麼麼?想不起來我就把這書燒了,你要記得起來,配得出來,我就把這書還你,再教你其它東西。”
方亭變了顏色。
所謂昭夜,是一種花。
就是生在這山谷周圍,開得漫山遍野都是的紫色妖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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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每看見這花,心頭總生不詳之念,於是目中不自覺流露出一絲惶惑之色。
寧先生樂了,不懷好意地盯着這小傢伙:“我醜話先說在前頭,如果你配得對,我把這藥送給你,你可以找機會給我下藥玩。如果你配得不對,我親自把這藥給你喂下去,怎麼樣?”
他的目光冰冷而鋒利,方亭不自覺瑟縮了一下,他額頭沁出冷汗,心中已有怯意,然而看着寧先生手中那本在燭火上方搖曳不定的書冊,一時不知哪來的勇氣,咬牙道:“好。”
小孩一雙黑瞳生得漂亮分明,目光隱現堅決之色。寧先生看得哈哈大笑:“好,有意思,要的就是這氣魄,開始吧!”
他說完,又看一眼手裡的書,眼中流露出一絲諷刺之意。
這谷中開滿昭夜花不假,但小傢伙一定不知道何謂昭夜。
何謂昭夜?
“昭夜,又叫紫瑰花,不過它在我這兒有個俗稱……亡命花。”莫逆一扇摺扇,氣定神閒地白話。
他人在得意樓對面,周圍熙熙攘攘過客不絕,這人坐在鬧市街邊卻丁點不覺不自在,只看他身後豎了一面大旗,上書風流飄逸的四字:仙人指路!
這四字遊九看得清清楚楚,乃是莫逆在街邊支了桌椅後,攤開一張白布隨手寫就,算命的一筆字實在寫得漂亮,奈何用的草書,字體難免飄逸過頭,這麼青天白日地支起來,十足的江湖騙子派頭,能被這神棍騙上鉤的,約莫不是眼花了看那四個鬼畫符一樣的打字看昏了頭撞上門來,就是眼睛太好以至於竟然能看清楚這寫的究竟是什麼。
話是如此說,遊九也沒閒着,莫逆上街支這個攤子,陪同的小遊九反而是張羅得最起勁的,上躥下跳像只好不容易得了空的小猴——小傢伙認回父親,也算徹底終結了數年來的漂泊,奈何他這親爹分量委實太重,以至於小遊九的位置也跟着水漲船高,有時攬鏡自照,已不認識自己是誰了。
一言蔽之,小遊九從漂泊晃盪沒人管的流浪乞兒改頭換面變作一國的小太子之後,憋壞了。
今日破天荒有機會跟着人上街行騙……哦不,擺攤算命,小傢伙的興奮是必然的,一張小臉上掛滿笑容,見誰都笑,單單這副金童下凡的小模樣就給他們這個不靠譜的攤子拉了幾個客人。小遊九分外好奇地等身旁的大仙發威,大仙也十分厲害,空口白牙忽悠起來實在不着邊際,就這麼坐了一會兒,已經做成了幾筆生意。
緊接着小攤就迎來了第一個眼神好到看清楚攤子名字的客人。
海日一身紫裙,亭亭玉立,這麼當街一站,着實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宣京花魁的名聲在外,後來大張旗鼓地高嫁出娼門,再後來又給癡情的袁大人頭上戴上了好大一頂綠帽子,種種流言塵囂直上,實在讓這女子名傳宣京,名氣大漲。
如今這女子今後如何委實成迷,平常婦道人家若置身她這種境地,就算不尋死覓活擡不起頭來,恐怕也得被夫家扒層皮,這女子去絲毫不顯頹態,大大方方當街一站,仍然秀美絕倫,容光絕豔。
美人登門,莫逆自然笑面以對,他在袁府待了許久,對這美豔絕倫的袁夫人實在是熟悉得很,只是此情此景相見,未免諷刺。“不知夫人有什麼想算的?”他口稱夫人,卻不提是什麼夫人。
海日淺笑,並不在意,柔聲道:“聽說先生擅醫道?”
“略通一二。”莫逆仔細端詳她一會兒,而後拿起手中摺扇隨手一指身後仙人指路四個大字,悠閒道:“不過靠這個吃飯。”
有海日在此,周圍好事者不少,竟是把這攤子團團圍了起來看熱鬧。海日與莫逆被衆人看着,倒是絲毫不怵,若無其事。坐一旁的小遊九往嘴裡塞了一把花生米,眼睛咕嚕嚕轉着打量了周圍一圈,末了又把目光放到海日身上。
漂亮。
他這些年四處漂泊,自忖見識也不薄,但眼前這女子,恐怕是他見過最好看的女人。
海日淺笑:“素聞先生學識淵博,鐵口直斷,敢問先生可猜得到我現在想算什麼?”
莫逆伸手從遊九那裡打劫花生米,惹得小傢伙瞪他,他卻手快,仰頭把花生拋進嘴裡,再伸手揉一揉小傢伙毛茸茸的發頂,遊九氣鼓鼓地瞪他,莫逆卻笑了:“夫人心智堅定,乃是世間罕見的奇女子,本不需他人指路。今日來此,恐怕只是想找人聊聊?”
海日沉默,點了點頭,忽而從懷中拿出一片木飾,交給莫逆,“先生學識淵博,不知先生可識得其上所繪之花?”
這一問來得莫名其妙,莫逆卻似渾然不覺,接過木飾打量片刻,神情變得有些古怪:“這是昭夜。”
“昭夜?”
“昭夜花,我叫它亡命花。此花耐寒,生命力極其旺盛,然而此花盛開之地,其它草木卻絕難存活。”莫逆道,“此花無毒,但可入藥,製出的毒藥……”他笑道:“銷魂蝕骨,貽害萬千。”
海日怔了怔,面上閃過一絲黯然之色,片刻後道:“多謝先生,這疑問存在我心中多年,不想竟真有人能解開,多謝先生。”
她一問得解,留下銀錢,竟是一刻不留轉身離去。周遭圍觀之人多怔忪,遊九也是怔了,莫逆卻絲毫不驚詫,收了銀子眉開眼笑,繼續擺攤。
美人離去,圍觀之人也散去,過得一會兒,得意樓裡走出一人,明顯酒足飯飽,仰頭瞻仰了一會兒那迎風飄蕩的仙人指路四字,低頭看算命的“仙人”,沉沉嘆了口氣,末了,打個呵欠,坐在了攤子前。
小遊九擡頭看到這位主顧,吃了一驚。
莫逆擡頭,笑了:“這位客官有何貴幹?”
薛寅懶洋洋低聲道:“沒什麼,來歇歇腳。剛纔這裡似乎熱鬧得很,我擠不進來。”
“那位夫人?”莫逆一笑,“那位夫人身上倒有一件很有趣的事,你大概會感興趣。”
薛寅擡眸看他一眼,“說。”
莫逆搖搖摺扇,搖頭,“不說。客官如想知道什麼,必得在我這攤子算上一卦。”
薛寅眉毛一跳,“算卦?”
莫逆道:“算上一卦,我就告訴你。”
薛寅擰起眉,看了莫逆一會兒,最後勉強點頭,“好吧,我就在你這兒算一卦。”
莫逆悠悠閒閒地再伸手搶遊九的花生米,笑容分外燦爛,薛寅看他笑容如此,心中忽有不詳之兆,果然,只聽莫逆道:“好,客官,讓我幫你算一卦姻緣!”
謝謝小九、螢、joyce親的地雷=w=
這章主角戲份不多,因爲我好久不見英姿颯爽的神棍,調皮的小遊九,以及苦逼的小方亭了……咳咳,所以拿孩子的角度刷一下劇情。
下章薛瞄姻緣上線_(:3∠)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