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逆一扇摺扇,眯着眼打量着眼前的老人。
離他上一次見這人已有十年了,十年前,他重傷瀕死,落到這位傳說中他的師叔手裡,被以各種手段輪番試藥折磨,着實是死去活來一番,幾乎脫了一層皮,然而身上本該無解的毒傷也確實痊癒了,無論過程如何,說來寧先生確實於他有救命之恩。
這老者十年前已不年輕,如今倒仍是精神矍鑠,可見禍害遺千年——不對,莫逆眯起眼,仔細盯着老人蒼老面容裡隱現的一份灰敗憔悴,玩味地挑起眉,看來到底天道好輪迴,這老禍害也蹦躂不了多久了。
說來也奇了怪了,他最近見了好幾個一望便知命不長久的人了,從那位頗負盛名的海日姑娘到如今這個……好吧,眼前這個也不值得同情。
莫逆神情悠悠閒閒:“師叔看上去情況不太好啊,是昭夜?”老人毒術通神,據他所知,也就只有昭夜這樣算不上毒的毒藥能讓這人束手無策了。畢竟昭夜幾乎不能解,只能戒。
寧先生讚了一聲:“好眼力。”又嘆,“昭夜這種好東西,戒起來太傷元氣,我一把老骨頭,也就隨他去了。”
莫逆不置可否地一點頭,忽道:“看來我不必親手要師叔性命了呢。”
寧先生冷笑:“你殺得了我?大可試試。”
莫逆作受驚狀:“不敢不敢,師叔於我有救命之恩,我怎會殺你?今次得見師叔實令我頗爲驚訝,想來師叔不是那位皇帝陛下派來的吧?”
那位皇帝陛下不願爲被斬的心腹折上更多精英,所以雖然派了人來,但幾乎就只能搗搗亂而已,不成氣候,寧先生這等關鍵人物可強過白夜許多倍,怎能讓他在這種時候落入敵手?莫逆卻不知,這次非但寧先生現身京華,月國身份尊貴的小太子也被拎來了,如果這兩人出事,那厲明恐怕就不好受了。
寧先生反問:“想來你跟着我也不是你的皇帝陛下指使的吧?”像他這種危險人物,一旦發現若不立刻收押,那還了得?
莫逆不置可否一聳肩,悠哉一扇摺扇,“我也不想爲難師叔,只是有一二問題需要請教。只要師叔肯作答,我便誰也不驚動放師叔走。”
“什麼問題?”
莫逆沉默片刻,“第一,請師叔告知我月色明的所在。”
寧先生神情古怪地看他一眼,“你以爲我會說?”
“但憑師叔意願。”莫逆笑了笑,“我想了十來年,總算想清楚了這毒究竟要怎麼解。”他說着一頓,眼中依稀閃過痛色,“但我實在不願再見這毒現世了。”
“哦。”寧先生聲音平平板板,無動於衷看他一眼,態度卻是出奇配合:“這個你倒不用擔心,月色明早就沒了,全沒了。”
他這話說得乾脆利落,就是實在讓人難辨真假,莫逆打量他片刻,“好,那麼第二個問題……”他忽然一笑,“師叔恐怕時無多,師叔毒術通神世所罕見,眼見着唯一的弟子也沒了,一身本事就此失傳未免可惜,不知我是否能從師叔這兒偷點師,學兩手?”
他這一問出其不意,倒是讓寧先生也驚訝了,“你師父沒告訴過你,別學我的東西?”
莫逆道:“師父已然仙去,至於我嘛……本就離經叛道,何必拘泥這些?”
寧先生若有所思,忽而大笑:“你這小子,性子果然對我胃口,不枉我十年前沒殺你。”笑罷又一搖頭,“我沒什麼能教你的東西,況且我新收了徒弟?”
“哦?”莫逆挑眉。
“這次是個有趣的小崽子,我還是喜歡教小崽子。”寧先生淡淡道,“只是這次得小心一點,玩死就沒下一個了。”
“有趣的玩死就沒下一個的”小崽子孤零零地蜷在街角,頭埋在膝蓋裡,髒兮兮的小手裡握着一把不起眼的小刀。
行刑完畢,看熱鬧的人散去,適才熱鬧萬分的街道上空蕩蕩一片。寧先生不見蹤影,方亭蜷在屋檐的陰影下,今日春光正好,卻照不到他身上。
小傢伙的身份敏感,厲明其實沒打算讓他跟來,什麼忙也幫不上不說,落入敵人手中就又是一個把柄——雖然於厲明而言,這把柄恐怕也無幾分重量,但把柄畢竟是把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好在寧先生最終打算來看看自己弟子的下場,便也一道捎上了方亭——除了這桀驁陰梟的老雜毛,恐怕也沒人敢這麼堂而皇之地帶走月國小太子。不過既然要來,那勢必得改易身份,不輕易被人認出,於是小傢伙往身上套了幾件破布,不費多少工夫就又成了一個街頭巷尾隨處可見的小乞兒,算是迴歸本色,他本就是個命如野草的流浪兒。
一人從空曠的長街上走來,一言不發行至小傢伙面前,蹲下身,安靜地打量他。
眼前的小傢伙衣衫襤褸滿身狼狽,乍一看似乎和他在大雪天撿到的那個小叫花並無二致,只除了更加沉默……沉默得帶了一分憂鬱,靜如死水。
這小傢伙才幾歲呢?哪來的這麼深重的心事?
薛寅有些恍惚,一旦細看,便知小傢伙與以前決然不同。
初見時比小貓大不了多少的小不點,瘦如骷髏,看上去至多四五歲大,現在個子高了些,不再枯瘦如柴,看着已有七八歲大,至於這孩子真實的年齡,恐怕就只有他的親生父親知道了。但最不同的卻是氣質,他在那個雪夜撿回家的是一隻安靜的小奶貓,現在蜷在他面前的分明是隻孤僻的小狼,獨來獨往,爪牙雖仍然稚嫩,卻已有鋒利的弧度。
狼,即使是幼狼,也終究屬於草原。
薛寅神色有些疲倦,低聲道:“方亭。”
方亭睫毛微顫,依舊蜷着,不吭聲。
薛寅問:“你是爲了白夜來的?”
“嗯。”
薛寅看着他:“白夜死了,你很難過?”
“……嗯。”小傢伙頭垂得很低,幾乎讓人看不清他的臉。薛寅低低嘆了一聲,忽然伸出手,輕撫小傢伙發頂。
“你過得還好麼?”薛寅第三問,方亭忽然顫抖起來,似乎再也無法忍受一般擡起了頭。他一張小臉髒兮兮的,眼眶卻發紅,眼角似乎有淚花,靜了好一會兒,忽然道:“恩公……”
這稱呼讓薛寅怔了怔,一時有些哭笑不得:“你不用……”
方亭執拗地搖頭,忽然撇開薛寅搭在頭上的手,端端正正地給薛寅磕了一個頭,而後鄭重道:“恩公救我性命,待我恩重如山,將來若有機會,一定報答。只是我不能……再陪恩公了。”
他有些艱難地說完這句話。他漂泊數年,如今也仍在漂泊,前途未卜孑然一身,被薛寅收養的日子可謂他短暫的人生中最安逸最平和的一段時光,但是始終不能長久,他始終……不是南人,即使他想留,以他身份之敏感,也是留不住的。
他要回去月國,然後好好學東西,很快長大。只要長大了,就沒人能欺負他了,好在現在也不需要挨餓受凍,寧先生雖然對他不好,但應該也不會要他性命……方亭呆呆地看着薛寅,腦子裡亂糟糟的,一個一個念頭轉過來又轉過去,他忽然低低驚呼了一聲……
薛寅把重了一些的小孩抱起來,問:“來接你的人在哪兒?”不管小孩是怎麼來的,厲明知不知情,但小孩一個人恐怕是沒辦法從月國摸到這兒的,尤其現在宣京城防嚴密。
方亭下意識道:“前面的客棧……”他和寧先生約好在客棧碰頭。
薛寅於是抱着他往客棧走,一面走一面道:“你自己一切小心。”
方亭默默點頭。
客棧很快到了,薛寅把他放下,低聲道:“去吧。”
方亭回頭看他一眼,跑開兩步,又回頭看他一眼,終於跑遠了。他埋頭直跑,連前面有人都沒注意,忽地撞上一人,他捂着頭擡眼看,卻發現寧先生低頭審視他,登時嚇得打個寒顫,沉默地垂下頭去。兩人上了客棧客房,寧先生閉目養神,沒有搭理方亭,方亭沉默許久,從懷裡掏出三樣東西。
一把陶笛,一本醫書,一把匕首。
他把三樣東西並排放在一起,看了很久,最後把陶笛和醫書收起來,匕首握在掌心,以一個充滿防備的姿勢睡着了。
薛寅目送小孩離去的背影,久久沒有說話,疲憊地擡手揉了揉眉心。
小孩其實是關鍵人物,他有無數種方法可以留下小孩,甚至就算他不留,只要告訴柳從之,柳陛下也不會放過這麼好的籌碼吧……但他還是選擇了放手,因爲小孩不屬於這裡。
思緒剛轉到此刻,忽聽一人笑道:“人都走了,看什麼看?”
薛寅回頭,只見柳從之斜倚在客棧門外,含笑看着他。這個人是什麼時候……他稍微睜大眼,“陛下……”陛下兩字出口,突然醒悟到柳從之已經換了便服,恐怕不願讓人認出,故而又改口道:“你都看到了?”
柳從之面上笑意更深,道:“那就是你收養的孩子?”
薛寅默默點頭。
柳從之行至他身側,含笑一瞥客棧門內,而後輕輕一拍薛寅的肩,“我們走吧。”
兩人並肩往前走,薛寅有些詫異:“你爲什麼不……”
“扣下他?”柳從之挑眉,“何必如此?”
他含笑道:“這孩子在南國生活多年,又敬重於你。如果這樣的人成爲了將來月國的王,有何不好?”
兩人走上一座石橋,柳從之於橋上駐足,低頭看橋下小河流水。河畔栽有柳樹,嫩綠的新柳隨風飄蕩,幾個孩童在河岸邊打鬧,笑笑鬧鬧好不熱鬧。吹面不寒楊柳風,早春的宣京一派和煦安寧之景,較之冬日凜冽,着實有萬象更新之感。
柳從之微笑,眼神很柔和:“我只願有朝一日,無需戰事便能保我疆土,護我百姓。”他輕輕嘆一口氣,“我爲一己之私,將天下捲入戰火,終得今日安寧,只願這一次能長久太平。”
薛寅安靜地聽着,柳從之的聲音很柔和,整個人溫和得如同他面上假面一般的笑容,一身白衣,身姿挺拔,乍眼看去彷彿十餘年前那個金榜題名滿懷抱負的年輕書生。他想着忽然又搖了搖頭,十餘年前的柳從之,恐怕不會是這樣,雖然他沒見過那時候的柳從之,但當年的柳從之,定無今日從容。
這人在十數年驚濤駭浪裡走來,舉步維艱,卻終於一步一步攀至頂峰,也只有如今,他纔能有這份從容與豁達。
薛寅靜靜看着他的背影半晌,忽然走上前,輕輕握住了柳從之的手。
“會有那一天的。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他低聲說。
柳從之轉頭看他,忽然低低一笑,“說起來,我接到了一個有趣的消息,比那個孩子出現在宣京還要有趣。”
“什麼?”
柳從之道:“厲明派來救白夜的只是嘍囉,換句話說,他根本沒想要真正救白夜。你知道他把手下的天蠶精英派去哪兒了麼?”
薛寅思索片刻,“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