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京就這樣破了。
不費一兵一卒,不動干戈,柳從之孤身在外勢單力弱,但自然有人幫他處理這亂局,挽這頹勢。如今他坐在馬上,光明正大二入宣京城,着實是風光無限羨煞旁人,薛寅看在眼中,卻覺心驚。
柳從之看似不花一點力氣,但他的高明之處也正在於此,能讓人爲他死心塌地本就是本事,能在落魄時仍讓人死心塌地就是本事中的本事,更何況,柳從之被迫逃亡正是因爲下屬背叛,可他逃竄在外,竟仍然敢在局勢不明時全盤篤信他人!
如今這一遭,柳從之事先必定謀劃良久,且不說他與袁承海等人隔了這老遠,究竟是使了什麼法子才彼此傳遞上消息,單單說先前那一陣傳信的戰鼓,這鼓聲可以是請君入城的迎送樂,也可以是請君入甕的奪命音。
柳從之聽了鼓聲,毫不遲疑,大大方方全無防備地來了,宣京這頭見了人,也毫不遲疑,大大方方地開了門。
此事說來簡單,實際上百轉千回,薛寅在皇宮前勒馬,長長舒出一口氣,驀地笑了笑,好手段,柳從之果然……不愧是柳從之。
柳從之仰頭看面前輝煌卻又帶一分淒冷的宮殿,面露懷念之色,微微一笑,“又回來了。”
四字聲音頗輕,入耳卻是無限唏噓。
這個男人一生幾番起落,數載沉浮,終究盡在這幾個字中。
宣京是他的城。
皇宮內容不得車馬,薛寅慢吞吞地下馬,懶懶閉一閉眼,他於宣京不過是個匆匆過客,今日能騎馬光明正大萬衆矚目地在宣京城內走這一遭,倒也是沾了柳從之的光。一路走來,薛寅的心境倒是平靜如水,不起波瀾,柳從之踏足此地,精神煥發,如同巡視自己領土的主人,薛寅卻耷拉了眼皮,彷彿一隻踏足安全之地的貓兒,神情一時鬆懈。
薛寅與柳從之最大的不同是,他無野心也無大志,故而他活得輕鬆,少了煩憂。
如非他家境如此,江山如何,天下如何,恐怕永遠不會同他扯上關係。
薛寅懶懶打個呵欠。
他自覺這時節他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小角色,故而十分的漫不經心,全當別人看不見自己,卻不料柳從之打量完皇宮,又側頭看了一眼他。
柳從之打量眼前宮殿的目光,就如同在看自己的所有物一般,這與他看薛寅的目光並無不同,只是那目光更加柔和,眼中似乎有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深深淺淺,教人看不真切。
柳從之深深看了他一眼,移開了目光。
這一眼小薛王爺自己並無察覺,卻落入了身後有心人的眼中。
莫逆搖搖摺扇,看一眼一臉睏倦尚且懵懂的薛寅,再看一眼笑得如沐春風不動聲色的柳從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地搖一搖頭,半真半假地哀嘆了一聲。
可憐的小王爺,莫逆瞥一眼柳從之,那可是柳從之啊!
他不過是隨意看這麼一眼,一看之下,卻發現了點自己之前沒看清楚的東西,一時竟是失了冷靜,愣在原地。
莫逆眯着眼,神色驚訝地看着柳從之脖間若隱若現的掛墜,那個是……他皺了皺眉,很快又將震驚的表情收了回去,前面沒他什麼事,他走在後面,這一丁點的不對勁倒是沒引起什麼人注意,莫逆呼出一口氣,神色自若地往前走,不料走了兩步,有人拉住他衣角。
莫逆回過頭,第一眼卻沒看見人,接着垂頭,纔看見了眼睛骨碌轉的小遊九。
他從未見過這小孩,然而利眼一掃,看過這小傢伙相貌,就立時察覺了其中貓膩,當即掛上神棍招牌式笑容,摺扇一搖,笑道:“有事麼?”
遊九眼珠一轉。
如今所有目光都在柳從之那兒,兩人停在偏僻處,並無幾個人注意,遊九這一拉純屬一時頭腦發熱,但等見了正主,便知這人不好惹,他摸不清這人的身份,於是先掛起笑容賣乖套近乎:“如有衝撞實在抱歉,這位先生看着好面善,不知是哪裡人?剛纔我遠遠一望,以爲看見了當年教我讀書習字的恩師,一時忍不住才……”
小傢伙編故事從來眼睛也不眨,張口便來,先是說莫逆像他當年恩師云云,又不着痕跡地捧了“先生”幾句,再不經意說自己僅是隨軍,人微言輕,若有衝撞,請多包涵。
莫逆越聽,笑得越厲害,他當了這許多年神棍,忽悠的人成百上千,利的就是這雙眼和這嘴皮子上的功夫,不料今日倒是遇到了個小同行。
小傢伙的長篇大論說完了,莫逆悠閒地搖搖扇子,給小傢伙扇了扇風。
大冷天還搖摺扇的人也就獨此一家了,遊九被冷風吹得一個激靈,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面上仍然帶笑,心中已經罵開了。
莫逆卻不接他話茬,擡頭遠遠看一眼柳從之的背影,涼涼道:“你說了這麼多,其實是想問我,剛纔爲什麼看那東西看得那麼出神,對麼?”
遊九眨一眨眼,嘿嘿一笑,不承認也不否認。
他太莽撞了,眼前這位還真不是好糊弄的。
莫逆順手給小傢伙扇了扇風,末了將摺扇一收,壓低聲音道:“讓我告訴你嘛,那也不是不行,不過你也得把你知道的告訴我,怎麼樣?”
這邊老神棍和小人精嘀嘀咕咕,那邊柳從之已走入皇宮正殿。
那把象徵天下至尊的椅子仍在原處,看着輝煌燦爛,實際冷硬生寒,柳從之仰頭看着那把椅子,負手微笑。
袁承海在他身後低聲稟報:“馮印快醒了。”
柳從之道:“海日下的手?”
袁承海沉默片刻,“她憂心陛下。”
柳從之微微一嘆,“她是個癡人。”
若說袁承海對柳從之是忠心,那麼海日,約莫就是死心塌地了。
這女子爲此一人,不惜將自己的青春年華都在煙花之地葬送,十年如一日爲人賣命,不求回報,不計後果。
絕代紅顏,絕世舞姿,當年宣京城權貴趨之若鶩的解語之花、第一美人,卻是個傻得可憐的癡人。
當然,又或者只是,這位陛下,是個絕情人。
袁承海不動聲色掃一眼旁邊的薛寅,他足夠聰明,對這位薛朝亡國之君如今的處境早已有所耳聞。
如果他沒看錯的話,這絕情人,也有了動情一刻?
柳從之向來城府深沉,喜怒不形於色,何時竟會如此放縱情感流露?此事……
袁承海垂眉斂目,他與柳從之熟識,兩人頗有些君臣相得的意味,但也僅此而已。袁承海從來藐視禮法,卻也最重禮法,恪守君臣之儀,不該他過問的,他絕不越雷池一步。
柳從之此番回京雖是計劃之內,卻也在許多人的意料之外,於是這一回來自然是事物紛雜,等要緊的人都見過,平穩了事態,夜色已深,薛寅早已撐不住告退自去睡覺去也,柳從之精神卻越來越好,一雙眼睛亮得出奇,神情凝定。
有人在他耳畔稟報了什麼,柳從之淡淡一點頭,站起身來:“也好,就會上他一會。”
馮印醒來時,第一眼看見的,是一片漆黑。
昏迷前的種種涌上心頭,他猛地坐起身來,下一刻卻悶哼一聲,躺了回去——並非是他受了什麼重傷以至於行動不能,而是他的四肢都被縛在一張牀上,綁得嚴嚴實實,馮印腦子一轉,已明白自己處境如何。
他這是中了人家的圈套而不自知,還沒能拔刀一戰,便整個人栽裡面去了。
馮印怒極,冷笑了一聲,還不待動作,就聽見了門邊響動。
他擡頭,本以爲會看到自己的死敵柳從之,然而剛一擡頭,卻嗅到一陣暗香撲鼻而來。
海日執一盞燈,安靜地看着他。
馮印嗅到她身邊傳來的幽香,一時心頭雪亮,眯着眼陰沉沉道:“是你!”
“是我。”海日大大方方地點頭,看着馮印的目光卻很柔和,“我下的毒。”
她一句話說得輕輕柔柔,卻輕易點燃了馮印心中的滔天怒火,縱使明知徒勞,馮印仍是忍不住掙扎起來,將手腳上的鐐銬搖得整整作響。
海日站在原地,卻連眼皮也不動一下,執燈的手依舊很穩,她柔聲道:“馮大人這些日子待我無有不好,海日十分感激,但海日一生忠心只予一人,能有今日,十分抱歉……”
這一番話聽在馮印耳中,不亞於最辛辣的諷刺,就算海日聲音再柔軟動聽,也難以軟化人半分,海日話未說完,馮印已是氣得臉色通紅,冷笑一聲:“何必虛情假意?我輸了我認栽,沒什麼可說的。”他剛說完這句話,驟然臉色乍變,悶哼了一聲,面現痛苦之色。
“馮大人切記,你身上這毒性質奇特,需平心靜氣,否則痛苦難耐。”海日低聲囑咐完這一句,淡淡看他一眼,最終無言,執燈離去。
她推開房門,第一眼就看見了柳從之。
柳從之負手站在門外,也不知聽了多久,海日稍微一怔,接着俯身便要下拜,柳從之笑道:“不必多禮。”
海日仍執拗地下跪,扣了一個頭,“陛下。”
柳從之嘆息,“平身吧。”
海日站起身,卻不離開,而是道:“我爲陛下掌燈。”
柳從之看她一眼,點了點頭。
馮印看着這個讓他敬畏,讓他痛恨的仇敵,心底的怒焰卻像是被寒冰澆過,他一時竟有些瑟縮,過了一會兒,沉沉冷笑:“柳從之!”
這三個字由他念來,實在是咬牙切齒,柳從之卻微笑點一點頭,“你敗了。”
馮印心底冰涼。
古來成王敗寇,他一敗塗地不說,還敗得窩囊,敗得……令他痛恨。
極端憤怒之下,他反而冷靜得出奇,以往許多事忽然在腦中閃過,他沉默了一會兒,“從頭到尾,這都是個局?”
柳從之用有些遺憾的目光看着他,而後微笑:“不錯!”
從頭到尾。
爲什麼柳從之會任由馮印接管宣京防務?爲什麼馮印能這麼容易地發起行刺,而不被發現?爲什麼算無遺策的柳從之突然變得如此軟弱可欺?爲什麼局面一步一步惡化後柳從之卻仍然無多少反應?爲什麼……宣京能這麼輕易地入他囊中?
柳從之淡淡道:“初登帝位,我也知許多人心裡不平,暗藏殺機,留下來慢慢清理未免太費時間,不如趁着諸事未穩,玩把大的。”
他微笑:“我贏了。”
馮印發出古怪的一聲笑,神色詭異。
是的,柳從之贏了,成敗定生死,他這一局棋已是死局,可這事……沒完。
馮印冷冷瞥一眼海日,再冷冷看一眼柳從之,啞着聲道:“我輸了,我服。但你千算萬算,總有一樁事是算不到的。”
柳從之看他一眼,似乎頗有興趣,“洗耳恭聽。”
馮印“嘿”了一聲,“閻王要你三更死,你活得到五更麼?柳從之……”他此番怒動心懷,觸動毒傷,早已疼得面容扭曲,額上冷汗直冒,可他卻像一點也不在意,直勾勾地盯着柳從之,眼神狠辣似惡鬼修羅:“你又還活得了幾天?”
作者有話要說:(:3」∠)更新緩慢抱歉qaq
嘛這章沒神馬喵柳互動但我寫得比較開心……柳攻回到自己領地看薛瞄的眼神就跟看自己領土的眼神一樣啦,薛瞄還沒注意到……
所以這個故事是這樣的:
柳攻:看薛瞄,眼裡傳遞出隱晦的愛心形狀。
薛瞄:打呵欠,準確地閃過了空氣裡的愛心。
柳攻:
天狼:造孽哦(搖扇子看熱鬧)
遊九:我勒個去……(被扇子扇的冷風激得打個噴嚏,躺着也中槍。)
袁大海:一本正經垂眼睛,非禮勿視。
薛瞄:打呵欠zzzzzzz
╮(╯╰)╭你無法叫醒一隻裝睡的瞄l3l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