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乘之尊
華平大約得要被自己從窮山溝裡挖出來的新君氣得悔青了腸子,然而詔書已下,人已帶到,事情已是板上釘釘無力迴天,老東西氣得再狠,也只得強自按捺。
薛寅於是大搖大擺地入主皇宮,屁股還沒坐熱呢,那邊就有大臣來傳話,說讓他準備準備,明天登基。
薛寅聽完,看一眼天色,他正午到的宣平城,如今纔是傍晚,這幫人做事速度夠快啊。
他略一琢磨,宣平現在雖然看似一片盛世之景,但外面已是戰鼓擂得震天響,柳從之大軍在側虎視眈眈。這些薛朝舊臣們再荒唐,應也不是蠢蛋,好容易弄到了他這個皇帝當旗號穩定局勢,一切事宜當然是越快越好,這當口都要火燒眉毛了,傻子才恪守禮儀大操大辦。
於是他點頭表示知道了,大臣離開。他沒骨頭似地躺在椅上,轉頭打量了一圈這富麗堂皇的宮殿。殿內沒什麼人,他帶來的一千名兵丁被安排在旁邊不遠,天狼與紅月出去打探消息了,倒是有零星幾個宮女太監在服侍,不用想也知是華平的耳目,被薛寅支走了幾個,留下一個小太監在殿內擦花瓶。
小太監不過十三四歲大,一副笑模樣,聲音軟脆,一點不尖聲細氣,一開口就是吉祥話,薛寅聽得順耳,也就沒打發他走,留了他在殿內,饒有興趣地看着他四處擦擦洗洗。這小太監看着也自得其樂,一點不打擾薛寅,就這麼在殿內四處晃。薛寅眼尖,只見小太監每過一地,拿過東西之後再還原,那地方就必定要少一樣東西,就這麼一會兒功夫,就有兩顆珍珠一方如意被小太監收入了懷中。
薛寅樂了。
小太監手腳麻利,做得也隱蔽,若非薛寅眼神好,只怕也察覺不了。他見這小傢伙還想繼續拿,輕咳一聲:“拿夠了了麼?”小太監正在拿東西,聽到這響動嚇了一大跳,險些把手裡玉飾摔碎,臉色慘白地放好玉飾,回過身來對着薛寅就撲通一聲跪下來了,不住磕頭,“小的糊塗!”
“沒事,你把你拿的東西給我看看。”薛寅沒有絲毫怒色,衝小太監招招手。小太監嚇得不輕,哆哆嗦嗦地蹭到薛寅旁邊,把他剛纔偷着拿的東西都倒了出來。
他拿的都是小物件,從嵌在各處的珍珠寶石一類,到小玉飾。這宮內的東西都是稀罕物,就這麼些拿去賣了只怕也衣食不愁了。薛寅細細端詳片刻,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太監嚇得不輕,聽到這話,直以爲薛寅要找他清算,頓時魂飛魄散,跪下撲通撲通朝薛寅磕頭,一面哭道:“小的……小的路平……小的糊塗……奴才糊塗!一時財迷了心竅……求王爺您大人大量,放過我一回吧!”
這小傢伙是真被嚇住了,說話顛來倒去就是那麼幾句,還有些語無倫次,薛寅搖頭,沉聲打斷了他:“路平。”
路平一怔,薛寅也不知是搭錯了哪根筋,神色不喜不怒,語調平緩,不疾不徐,乍一看竟帶了幾分隱約的雍容華貴來,“我不處置你,給我說說宣平的局勢。”
路平逐漸反應過來,小心翼翼問:“爺是要聽哪些?”
他忘了稱“王爺”,不過一聲“爺”在薛寅聽來反而順耳,於是一手支着下頜,神情頗爲悠閒,“所有你知道的,宮內和宮外的。比如說……”薛寅看了眼地上的物件,“你爲什麼偷這些?或者說,你哪來的膽子偷這些?”
薛寅聲音不大,路平卻抖了抖,看一眼薛寅,軟着聲道:“奴才孃親得了重病,家裡窮,治不了。我……我見這宮裡亂作一團,一時糊塗,尋思着弄些銀錢救急……”他越說聲音越低,顯然心裡沒底。薛寅“哦”了一聲,聽出了那句“宮裡亂作一團”的弦外之意,“這麼說,這麼做的不止你一人?”
路平輕輕點頭,太監身處宮內,對各方消息的靈通程度自然遠勝普通人,就這麼個風雨飄搖的境地,誰也不知道之後究竟是個怎樣的局勢,大亂當前,自是應該爲將來多做籌謀。路平這作爲也不算出奇,只是太託大,結果就這麼被薛寅在眼皮子底下揪了出來,可謂自作孽不可活。
“現在各處都亂套了,甚至有人從宮裡私逃出去,也沒多少人有心思做事。”路平說着說着,倒沒那麼緊張了,只是神色稍顯黯淡,“也不知那些跑出去的能跑去哪兒。”
薛寅摸着下巴,“華平不管事?”
“華公公?”路平一怔,“這當口,華公公可顧不得這些了。”
薛寅見路平眉頭皺着,一副欲語還休的樣子,似乎對那“華公公”頗有意見,頗覺有趣,“那老傢伙可是自己忙着搜刮都忙不過來?”
他這一下措辭可就不太客氣了,路平聽聞,臉嚇得白了白,沒敢接茬,只垂頭默認。
薛寅又旁敲側擊問了他宮內諸多形勢,這小太監品級不算高,能被派到這殿裡來純粹渾水摸魚,補了別人的空缺,如果華平本人知道似路平這等嘴上手上都沒把門的人也能混入薛寅這裡,只怕會怒不可遏。不過路平知道的也不算多,只明白宣京的大概情勢。一個字,亂。朝堂亂作一團,後宮亂作一團,沒人能管也沒人願管,也難怪薛寅進宮時竟能帶着一千人長驅直入。華平近乎瘋狂地斂財,這老傢伙只怕見勢不好,已經準備腳底抹油開溜了,實話說,這老傢伙既然和柳從之不對付,也和這薛朝的滿朝文武不對付,樹敵無數,薛寅覺得他早該準備跑路了,而不是扶持個新君妄想垂死掙一把,繼續把持朝政。
不過……薛寅仰頭看着這華麗無比的宮殿,坐享潑天財富,無限尊榮權柄,彈指斷人生死,皇宮這種地方,來了,入主了,還有幾人願意放下?縱然大廈將傾,不到那一刻,只怕誰也不知道吧……薛寅深吸口氣,笑問路平,“趁着這亂子,你大概也能消了奴籍跑掉,怎麼不跑?”
“這怎麼成?私逃出宮,可是要殺頭的。”路平頭搖得撥浪鼓似的,薛寅一挑眉毛,“別糊弄我。”
路平一張秀氣的臉皺成了苦瓜,半晌道:“奴才若沒挨這一刀,只怕還真的會想跑,哪怕沒地方可去呢……”他苦笑,“只是奴才現在這樣子,除了這宮中,哪還有能待的地方?”
薛寅淡淡看他一眼,“那你可願跟了我?”
路平嚇了一跳,他雖隱約覺得這個主兒不會把他怎樣,聽到此言,還是出乎意料,半晌答道:“我本來就是伺候爺的人。”
“成,有你這句話就夠了。”薛寅大手一揮,站起身伸了個懶腰,而後將路平偷拿的那幾件小玩意毫不客氣地塞進了自己腰包,道:“既然如此,我就不追究你偷拿東西了。這銀錢嘛我現在是沒有打賞你的,不過你家裡母親病重,我這兒有醫術上乘的大夫,回頭我讓他親自去你家給你娘治病。”他看一眼路平,見這小太監面露欣喜,想來只怕真的是母親病重,於是點了點頭,“現在,幫我做一件事。”
路平點頭如搗蒜,等着薛寅下文。
薛寅環視一下這間宮殿,動了動手腕,“要拿東西就拿大個的值錢的,咱們一下做個大的,把這裡的值錢物件都搜刮出來,就堆在那邊屋子的空地上,我回頭找人運出去。”
這話委實驚世駭俗,路平幾乎咬了舌頭:“你你……你明天就要登基了!”
他敬稱也忘了用,薛寅一點不在意,嘆息道:“這世道皇帝不好當啊。真金白銀纔是硬道理,我至少得攢夠棺材本兒啊。”他又看一眼路平,“別磨蹭,讓你幫幹你就幹。你要想出去給華平通風報信也隨意,偷拿也隨意,如果你想我回頭就找人宰了你的話。”
路平被他嚇得一哆嗦,臉色慘白地跟在薛寅身後忙上忙下,幫即將登基的皇帝蒐羅皇宮的私產……這也真算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了,路平只覺這場景實在荒謬,哪有皇帝會是這樣的?前一任陛下也……路平想到這裡,又想起前一任皇帝陛下最終的下場,收斂表情不言語了,這新皇會是如何不好說,那上一任皇帝,纏綿病榻了這麼久,臨了去了屍骨未寒就被衆人盡數遺忘了,棺木停了幾天,因爲外面戰火連天沒法送去皇陵,哪怕現在天氣冷屍體爛得慢,再這麼拖下去,只怕這一代帝王要落個沒進墳墓就屍骨無存的下場了。在這麼個世道,誰知道明天是怎樣呢?
作者有話要說:薛小寅表示他很窮,他真的很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