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軍師平時眯着眼犯困的時候看上去就是一隻懶貓,整個人軟綿綿輕飄飄,沒半點精氣神——如果不是臉色紅潤,他看着其實看着比柳神醫還像病人。
可再懶散的人也有醒過神來的時候,薛軍師一手握刀,整個人的氣場立時就變了,周身煞氣逼人。他眉眼分明秀氣無害,此時眼角眉梢卻硬生生流露出一分狼性,崔浩然這等身經百戰之人看在眼中,也是凜然一揚眉。
這人擡得起頭,也彎得下腰。他是能手刃華平於朝堂、也能跪降柳從之而面不改色的薛朝亡國之君!
薛寅睜眼,眼神冰冷含煞。
崔浩然渾身戒備,沉聲道:“你要做什麼?”
聲音裡含着濃濃警告,薛寅明白崔浩然的意思,卻一聲不吭,緩緩站定。
一旁的軍醫見這架勢,嚇了一大跳,直以爲這是要橫刀殺人。薛寅卻不顧通身戒備的崔浩然,行至門邊,稍微站定。
他步伐極輕,落足無聲,站在門邊,分明在傾聽外間動靜。崔浩然有些拿不準薛寅的目的,但看得出此人似乎一時對柳從之並無加害之意。今夜事情蹊蹺,崔浩然濃眉緊鎖,並不輕舉妄動,查看過柳從之情況,而後也傾聽外間動靜。
他是明白人,也知今日這事猝不及防,鬧出了動靜,細聽外面動靜,發現了不對。
崔浩然的駐地自然裡裡外外都有士兵把守,但此處是商議要事之地,未免走漏軍機,崔浩然嚴令不准他人靠近此處。今日柳從之犯病,請來軍醫只是意外,然而就算如此,除軍醫外此間也不應有其它人,可是如今聽來,外間分明有人!
崔浩然眯了眯眼,心中殺機已起,薛寅貼門站着,靜靜傾聽外面動靜,卻漫不經心回首看一眼崔浩然,輕輕搖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崔浩然揚眉,只見薛寅動作輕靈敏捷,像一隻大貓,無聲打開窗戶,攀了出去。崔浩然眉頭一皺,握緊的拳頭並未鬆開,可總算沒有阻攔。
外面仍然一片寂靜。
過得片刻,傳來飛刀破空之聲。
薛寅的拿手兵器是匕首,他習慣把匕首當飛刀用,這一手暗器功夫練得極準,出手割喉,少有失誤。他受天資所限,沒能練就一身沙場征伐所向披靡的武藝,走的是靈敏迅捷的路子,十足十一個暗殺者,單打獨鬥可能不在行,背後偷襲倒是一等一的在行。
如今這房外也確實有蹊蹺。
外間本應無人,柳從之出事後,卻有兩人尾隨軍醫而來,窺探內裡動靜,說來好笑,其中一人手裡拿着竹管,在薛寅由窗戶竄出去的時候,正打算向房裡吹迷煙。
薛寅飛刀出手,在這人驚叫出聲之前將這人解決,而後看向另外一人,微微一嘆。
崔浩然不是傻子,這地方戒備森嚴,按理說外人絕不可能無聲無息地進來,但這到底是人家的地盤,外人進不來,地頭蛇想要混進來,或費周折,但並非不可能。
陳沛眼見着自己帶的下屬被薛寅乾脆利落地解決,面上並不動容,只嘆道:“我受老寧王一番恩義,你我又何必大動干戈?你若是想,我送你離開這是非之地,從此不受管束轄制,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有何不好?”
他此來本是行險,他手下的人可不夠和崔浩然硬拼的,不過覷準了時機,打算冒險一搏,一路上已十足小心,若能僥倖賭贏了,他便能兵不血刃結果柳從之崔浩然,雖然屆時平城勢必大亂,可他只要成功後立即遠遁,再亂也是波折不到他的。
他只需做成這樁事,就可以想見之後半生的榮華富貴,他同柳從之崔浩然都無交情,就算下手,又有何不可?
陳沛知道壞了事,難得仍然鎮定,薛寅一曬:“你的信送出去了麼?”
陳沛面色微變:“什麼信?”
“陳大人這是揣着明白裝糊塗。”薛寅漫不經心把玩着手中削鐵如泥的匕首,他手極靈巧,飛速轉着手裡鋒利的匕首,一丁點不擔心把自己的手指給折了,打個呵欠,倦倦道:“陳沛陳大人,我猜我爹和你並無多少交情?”
陳沛道:“此話怎講?老寧王於我有恩,我十分感激,不過是想回報故人之情。我深夜來此,乃是聽說崔將軍身體有恙,特來查看,又有何不可?”
薛寅微微一曬。
薛軍師雖然看着成日都在睡覺,但眼睛還沒瞎,腦子也還好用,勉強算得上有過目不忘之能,見過面的人多半能記住,大多數和他爹關係不錯的舊部他都能數出來。
這陳沛說是老寧王的舊部,薛寅對他卻只有極其模糊的印象,究其原因,恐怕是老寧王同這人交情本就談不上多好。薛寅嘆口氣,陳沛駐守平城數年,駐紮北疆雖不是什麼好差事,但平城也算得上是北邊諸城裡較爲富庶的一個城,若當真是老寧王的舊部,老寧王自己都被困北化至死不能回京,與他關係親近、受他恩惠的舊部,又怎能如此逍遙?
這麼一個人,一遇薛寅卻十分熱絡,明知薛寅身份特殊,正經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卻十分熱情地表示想要幫忙,豈非奇怪?更何況他送出去那封信……
薛寅打個呵欠,陳沛見他不搭理自己,前一刻還在義正言辭地辯解,後一刻竟是驟然出手奪薛寅手中的匕首。這人所言無論真假,但看得出,確實是武官出身,手底下多少有一點硬功夫。薛寅一面打着呵欠,一面腰往後仰,輕鬆避開這一招,而後手中匕首一揚,貼着陳沛脖頸擦過,帶出一絲血花。
薛寅用匕首抵住這人脖子,嘆一口氣,柔聲道:“陳大人不必驚慌,跟我走一遭便是了。”他睏倦的眼底稍微露一分崢嶸血色,“你今天不該來。”
陳沛脖子被刀刃抵着,十分識趣,一點不輕舉妄動,聞言只道:“你如此身份,又爲何甘爲柳從之賣命?你明明是萬人之上的帝王!”
“我不過一介亡國之君。”薛寅不感興趣地打呵欠,千古罵名都受得,更遑論這三言兩語的質問?說他爲柳從之賣命也好,不爲柳從之賣命也罷,他不過是……
薛寅疲倦地閉眼,他也說不清楚,他不過是不稀罕這萬人之上而已。
萬人之上的位置,看着花團錦簇,可又豈是好坐的?世上有柳從之這等命硬皮厚偏要自討苦吃的人,也有薛寅這等混吃等死別無所求的,人各有志,不能強求。薛寅一面架着陳沛往內走,一面想,他不過是不想柳從之喪命而已。
柳從之這條命是他救的,救人就要救到底,如今大軍重整,好不容易有了一分對抗月國的籌碼,可不能讓陳沛這等人給暗算了,否則北邊又會是一場大亂。
這亂世亂得夠久了,他只希望這一場不可避免的戰火是最後的烽煙,這世道最難求的,不過太平二字。
崔浩然挑眉看一眼推門而入的薛寅,再去看薛寅手裡駕着的陳沛,大概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語氣不善道:“陳大人這是來做什麼?”
陳沛強辯道:“我不過是聽說崔將軍身體有恙,特意來看看,崔將軍何必如此?”
這套鬼話崔浩然也不可能信,聞言冷笑一聲:“你來得可勤快。”薛寅默不作聲聽二人來來去去交涉,從袖子裡拿出隨身攜帶的軟繩——也就是民間號稱“鎖不服”的軟繩將人綁上,末了一甩痠軟的手臂,乾脆利落地把人踹邊上去了。
這番動作做完,他整個人都鬆懈下來,故態復萌地打個呵欠,正要愜意地嘆息一聲,不料察覺了崔浩然投射在他身上的頗爲複雜的目光,薛寅立時想起崔將軍對自己的懷疑,於是也乖覺,立時將手裡的匕首收了,攤着手兩手空空的看着崔浩然,示意自己溫和無害。
崔浩然接觸到薛軍師純良無辜,又帶一絲倦意的目光,莫名覺得自己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默默轉開了眼。薛軍師目的達到,面上滿意之色一閃而過,而後忽然想起了什麼,眨了眨眼,從懷裡掏出一封東西,扔給了崔浩然。
一旁被綁住的陳沛見到這東西,臉色驟然慘變。
崔將軍下意識接過了,卻是一封書信,他展信細閱,好一封內容詳實的軍機密報,將崔浩然及崔軍動向,疑是柳從之之人的行蹤特徵,甚至於在逃亡國之君薛寅的行蹤都一一寫得清清楚楚,至於信是送給誰的也很清楚,寫着呢,馮印馮將軍。
這陳沛不聲不響,倒是把柳薛二人的身份猜了個七七八八,奈何立功心切,接到崔浩然一方有重要人物犯病的消息後覺得這是難得的機會,值得搏一把,若贏,前途無量,若輸……陳大人一定沒想過輸了會怎麼樣。
薛寅說得對,陳沛不該冒險走這一遭,這人親自來行此險事,恐怕也是存了確認柳從之身份的心思?
崔浩然越看信,眉頭揚得越高,末了冷笑着掃一眼陳沛,虎目含怒,“你這是活膩歪了啊。”
陳沛情知事敗,生機渺茫,也不求饒,只絕望閉目。
事情至此,薛寅也不便打擾崔將軍。畢竟柳從之未醒,崔將軍就是主持大局的人,輪不到他薛寅說話。薛寅也不關心陳沛的下場,他不過是截到那封書信再將這信拿了出來而已,姓陳的對他不仁,他也不至於有什麼義舉。
崔浩然處理陳沛,薛寅便安安分分地守在柳神醫的牀前——經此一事,崔浩然似乎總算對他暫且放下了戒心,允許他接觸柳從之了。
薛寅默默看着躺在牀上的人,越看眼睛越沉,漸漸地眼睛閉上了,再過一會兒,整個人就乾脆趴在了柳從之牀前,須知薛軍師向來睡神附體,只要有能睡覺的地兒總是不放過的。
過得一會兒,牀上人長長的睫毛動了一動,悠悠轉醒,一睜眼就看見了趴在牀邊睡得正香的人,稍微一怔,不料牀邊的人也是警醒,很快察覺過來,下意識地擡頭,一雙尚帶着朦朧倦意的眼睛就這麼撞入柳從之眼中,眼神迷惘,毫不設防。
作者有話要說:薛喵喵耍了一會兒帥就困了,睜着無辜的大眼睛看着崔將軍(⊙_⊙)
崔將軍默默地敗下陣來。
然後默默跑到柳攻牀前守柳攻,守着守着就自己去睡了:好睏喵……
柳攻醒來發現自己牀前有一隻困喵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