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從之究竟是有病還是沒病,病入膏肓還是略有小恙,實在是不太好說。
薛寅也着實是好奇,奈何實在問不出來。柳大仙一張臉俊美蒼白,笑得雲淡風輕,一口咬定說“略有小恙”,那恐怕也就天狼一類的神醫才能看出端倪。薛寅不是神醫,既然問不出來,他決定做點實際的——睡覺。
十二月的天,就算房裡起火盆開暖炕,有時也凍得不行。何況這民居清清冷冷,只爲跑路用,自然沒有火盆一類的奢侈東西,只有薄薄兩牀被褥。小薛王爺實在是乏了,睡了半夜,又冷得厲害,迷迷糊糊地被凍醒了,睜眼只看見了側坐在牀邊閉目養神的柳從之。
民居簡陋,不過一張牀。薛寅一進門眼睛就黏在了牀上,沒過一會兒屁股也黏在了牀上,最後整個人都黏在了牀上。按說他們該商討一下怎麼分牀晚上怎麼休息一類的,但薛寅篤信自己佔了就是自己的,才懶得管柳從之究竟如何,左右這人不會找不到地方睡覺。兩人安頓下來後,薛寅倦極,很快就抱着被子睡去,至於那柳從之睡了是沒睡,還在吐血沒有,是不是要睡地板,他是不上心的。
他近乎囂張地霸佔了牀,睡得一派香甜,柳從之卻也付之一笑,並不打擾,僅在牀尾靠牆側坐,閉目小憩。
這位皇帝出身微寒,絕非嬌生慣養,耽於享樂之輩。這麼側坐而眠,竟也是一點不勉強。小屋裡並未亮燈,唯窗外隱約透進月光,薛寅才睡醒,腦子迷迷糊糊的,呆呆地打量着柳從之的臉。
這個人於他是障礙,是壓在他肩頭的一座大山,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是他做夢都想逃離的所在,可現在他們居然睡在一張牀上。他睏倦已極,在柳從之這樣的人旁邊入睡,竟無一絲防備,似乎冥冥中有一絲篤定,這人不會把他怎樣。
然而促使他想要從柳從之這等人身邊逃離的,不就是對新皇的不信任麼?柳從之再是風度翩翩,滿面笑意,也是帝王,而帝王之言……不可信。
薛寅眯着一雙睏倦的眼,目光無意識地落在柳從之臉上。柳從之相貌確實是極好,俊美卻不陰柔,醒着時雖時時含笑,仍然氣勢迫人,如今閉目沉睡,不見平時那股讓他望之頭疼的氣勢,卻反讓人覺得這人五官輪廓極美,幾乎無可挑剔。
美人誰都愛看,這人又生得着實養眼,左右睡不着,薛寅就多看了一眼,看着看着,開始思考一個問題。
柳從之這樣的人……容貌無可挑剔,風度翩翩,文才錦繡,領兵驍勇,又得時運相濟,一路勢如破竹,篡皇位,奪江山,實在是所有人能想到的好處都佔盡了。可天生萬物,凡事有好就有壞,沒人能佔盡所有好處,薛寅縱使不是神棍,也知凡事不可至極處,好運到了極處,定然是會還的。姓柳的風光到了極處,萬人之上,轉眼間卻也淪落到了要和他一處逃亡的下場。此去前路難料,柳從之又“略有小恙”,今後種種實不好說,如果這人真的倒了,難道那馮印還真能做皇帝?
想起當日宣京城破,柳從之於御花園中設宴,馮印對自己的一陣奚落,薛寅撇了撇嘴。姓柳的雖然看着頭疼,但對比那姓馮的,還是好上太多。
這麼胡思亂想一通,柳從之這張臉看着也順眼多了,反正大家一起倒黴,總比他一個人倒黴要來得舒爽多了。薛寅醒了這麼一會兒,睏意又慢慢涌上,於是倒頭又睡了下去。
他這邊消停了,柳從之卻無聲無息睜開眼,薛寅尚能在沒有危險的時候睡得安穩,柳從之卻是個有許多年沒睡過一個安穩覺的人,他一生起落太多,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無邊尊榮和無底貧苦都經過,又多年戎馬、枕戈待旦,可以說柳從之是一個從未放下過戒心的人,別說他是和薛寅共處一室,就算是跟隨他多年的心腹、戰友、也不會例外。防人之心不可無,這次逼宮的推波助瀾者,不就是他多年的心腹,下屬麼?
柳從之安靜了一會兒,就算他無防備之心,他也絕無可能安然入睡。胸口的抽痛時時都在……他不是鐵人,自然也不是不知疲倦,不知疼痛,這些年看似風光,實則冷暖自知,時有九死一生之局,他這些年行事,有時可說全靠一口氣撐着,可若這口氣散了呢?他便……死無葬身之地。
寒夜靜思,不免暗生淒涼之感,柳從之目光稍轉,見薛寅抱着被子睡得安穩,似乎是嫌冷,故而整個人都蜷着,跟只倦貓似的。薛寅絕非不知愁滋味的少年人,他看着年輕秀氣,但也是個不折不扣的男人,可如此不設防的做派,倒帶了幾分可愛。
到底是年輕……柳從之微笑,倒退個十年,他二十幾歲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呢?
似乎也曾有過意氣風發,年少輕狂?
所以敢抗上意,拒賜婚,朝堂失勢後會憋着一口氣從軍入伍從頭打拼,敢愛敢恨,現在想想,都覺荒謬,那個人真的是柳從之?柳從之也曾有過那等時光?
當年如此,如今卻……
面目全非。
此番事變,本當一路會頗爲寂寞,不料有這樣一個非敵非友之人同行,倒是少一分寂寞,多一分趣味。
就如同本以爲等着自己的會是一杯苦酒,不料開了封,卻聞到酒香醉人,香氣濃郁,卻是最烈的烈酒,也是最香醇的烈酒,飲一口如燒火入喉,飲一口如飲瓊漿。
柳薛二人能睡,全宣京的人能睡,那麼至少宣京還有一人是不能入眠的。
天色將白,馮印站在柳從之寢宮前,只說了一個字,搜。
上天入地也要搜!關城門,挨家挨戶搜,不見人不罷休!凡事講究一不做二不休,他已經做了這等干係甚大要掉腦袋的事,就絕不容許此事出漏子!馮印目光陰沉,整個人如同一條發了狠的孤狼,咬着牙一條一條地下令,封城令,搜查令,戒嚴令。宣京城防兵權在他手,剩下傅如海不在邊關,手下無私兵,其餘文臣手中更無兵力可言,他此番反叛,確實是精心謀劃已久的大手筆,若非柳從之事先得知消息,巧妙遁逃,馮印這時只怕早已樂得逍遙,然而柳從之這等人,只要不死,就決計不能讓他放心。故而他雖暫時得計,但仍是心情抑鬱,臉色陰沉。
身旁一謀士見他如此,稍微放言寬慰:“爺請寬心,那柳從之雖遁逃,但孤身一人,翻不出什麼名堂來。”
這話本是爲了讓馮印心裡好受一點,不料馮印一聽之下卻勃然大怒:“你懂什麼!你知道柳從之是什麼樣的人麼?我跟了他幾年,還不清楚他脾性?”他被激起了通身戾氣,咬牙冷笑道:“柳從之這樣的人,就不能給他一分一毫的機會。你以爲他不足爲懼,但他會回來咬死你,你信麼?”
最後三字說得特別慢,謀士打個寒顫,不言語了。馮印發完怒,疲憊地閉眼喘氣,此事不算完,他還有很多事要做。
臘月二十八,柳從之病重,不幸於寢宮內遇刺。御林軍指揮使蔡京護駕,不幸爲刺客所殺,爲國捐軀。柳從之寢宮內血濺五步,刺客殺害柳從之後,囂張地在宮牆上留下血字,寫道:“篡國之君,吾爲天下除之!薛朝忠烈,當可得慰!”而後攜柳從之屍體離開,將軍馮印雖接到密信入宮,卻晚一步,眼睜睜地看着刺客揹着柳從之屍首離去,雙目欲呲,悲痛已極。感懷陛下對己深恩,更恨刺客猖獗,謀害新君,一時怒不可遏,下令宣京全城封禁,關閉城門,搜拿刺客下落,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同時派兵捉拿薛朝亡國之君,欲要拿此人之血爲陛下送葬,不料兵馬一直,薛寅卻不翼而飛,馮印大怒,再下搜查令,搜捕亡國之君,直言刺客定是由宵小薛寅指使,癡心妄想復國,復他大薛江山!
就這麼一齣戲,自導自演,作唱俱佳,可謂是精彩紛呈,一石三鳥,又撇清自己,又搜捕柳從之,還藉機打壓不服他的薛朝舊臣,讓薛朝舊臣個個噤若寒蟬,如坐鍼氈,生怕這一場政變牽連到了自己,只願作壁上觀,看柳朝人窩裡鬥。柳朝人也確實不負期望,很快窩裡鬥起來。有人怵馮印,顧青徽卻是一點不怵的,他很快找到了馮印,言辭鋒銳,只問他一句話:“陛下可是確定必死?陛下屍身何處?”
馮印這一齣戲確實演得精妙,奈何柳從之未能死成,不得屍身。夜裡時間倉促,他又找不到一具和柳從之相似的屍體以矇混過關,故而柳從之屍身就成了這個故事裡最大的破綻,顧青徽不顧其它,一陣見血,一眼看出了問題的關節所在。
馮印深恨這個對柳從之忠心耿耿的傢伙,聞言悲痛地嘆了口氣:“我親眼目睹,那歹徒將陛下揹走前,陛下便已……斷氣了。可恨我來不及救……”
顧青徽淡淡道:“那歹徒是何時何地,以何種姿勢將陛下揹走?馮大人又怎麼知道陛下那時已斷氣了?若是你探了陛下鼻息,又怎能容歹徒將陛下屍身帶走?”
顧青徽的問題一個比一個尖銳,馮印聽得面色陰沉,倏然笑了,稍微一拍手,“顧大人確實好見地,不如在這兒多修養幾日,休養生息,平平火氣。”
隨着他的動作,周圍現出一名名士兵,顧青徽孤身一人,又是一屆文人,不掌兵力,自是無計可施。顧青徽也不驚詫,冷笑道:“馮印,你是頭養不熟的狼。”
馮印也冷笑,“顧大人既然知道,就不該來。來人,帶顧大人下去。”
這邊宮廷內浪花滔天,那邊,薛寅和柳從之卻遇上了麻煩。
很現實的麻煩,宣京封城,士兵挨家挨戶搜人,誰都不放過。
作者有話要說:_(:3」∠)_抱歉這章很晚,時差黨已經熬到了大天亮orz
稍微寫寫兩隻的心路歷程,柳攻表示他身嬌體弱愛逗貓,有貓同行很愉快,薛喵表示他是一個顏控。馮大人表示他寫劇本出身,演技去拿個奧斯卡小金人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