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爲何要救我?
柳從之這一問問得十分認真,目光真誠,面上確實帶一絲疑惑,他甚至還笑了笑:“我一生風光太過,樹敵不少,等到罹難,落井下石之輩一定多過雪中送炭之人,而你……”他靜靜地看着薛寅,眼神平和得帶一分柔,“你不喜歡我。”
柳從之一向有自知之明,薛寅當然不喜歡他,可他也確實救了這人。和柳從之一起逃亡實非他所願,然而一晃神,他對柳從之的態度就從單純的“敬而遠之”變得頗爲複雜。回想起來,也不知當作何感想。薛寅垂着眼,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答話,只得沉默。
他也不甚明瞭自己爲什麼救這人,然而姓柳的雖然討厭,卻還不該死,更不該……就這麼死了。
柳從之見他不說話,也不驚詫,肅容道:“無論如何,我承你救命之恩,謝你救命之情。我在此承諾,今後無論情勢如何,我絕不動北化薛氏一分一毫。你此行北去,恐怕是有就此隱姓埋名之念,無論你去留,我都絕不阻攔追蹤。這一點你同你姐姐都可以放寬心。”他笑了笑,“我雖是虛僞之人,然而承諾之事,不會食言。”
薛寅安安靜靜地看着他。
柳從之虛弱,落魄,遍身血污傷痕,一副氣若游絲的樣子,比之最悽慘的叫花子尚且不如,但這個人又實實在在的是一名帝王。
一名赫赫有名的鐵血帝王,他坐在這裡,縱然他下一刻可能就會喪命,縱然他聲音極低,神情極虛弱,可他仍然能夠泰然自若,彷彿自己不是在這髒污的山洞裡,而是在朝堂之中,身着黃袍,受百官朝拜。即使他落魄至此,他仍能對薛寅說出這番話,他是封薛寅爲降王的人,他是掌薛寅生死命脈的人,他是讓薛寅不能出宣京城一步的人,可薛寅又實實在在地救了這個人的性命——還是那句話,爲什麼救?
柳從之出奇的坦然,態度也不像平時裝腔作勢,而是真真正正地柔和。薛寅卻不看他,也不吭聲,轉頭看那被綁的月國武士。
短短時間內,這人全身通紅,如同一隻剛出鍋的炸蝦,面色痛苦扭曲卻又帶一絲迷醉。這人嘴巴被堵住,叫也叫不出來,神情可謂極其悽慘。薛寅遙遙看着,託着下巴問:“那個七情散是什麼玩意?”
薛寅避而不答柳從之的疑問,柳從之微微一嘆,答道:“這藥性子頗烈,一旦服下,七情上腦,如若不迅速紓解,則如百抓撓心萬蟲噬體,其痛苦可堪酷刑。雖是風雅之物,卻也實在能當毒物用。”
這月國武士全身被縛,自然得不到紓解,這時痛苦至極,竟然抱着頭往牆上撞,薛寅看得駭了一跳,“你身上爲什麼會帶這種東西?”
柳從之笑了笑,“此藥毒烈非常,但昔年京中王孫公子褻|玩玩物,卻頗愛用這味藥。只因服用此藥後,不得交|合便痛苦非常,如在地獄,一旦得了交|合,卻是飄然欲仙,如登大乘極樂。”他說到這兒,頓了頓,卻不解釋自己身上爲何有這藥,只道:“故而此藥雖名七情散,卻也被稱作極樂丹。昔年京中荒唐處有訓|奴一說,擄掠良家婦女,令其服食此藥,最終使此女沉迷情|欲不能自拔,再將其送給王孫公子、達官貴人。我那時年輕,尚是文臣,還得聖寵,向老皇帝進言,要求杜絕此等風氣,不能讓這藥流毒害人。”
薛寅問:“結果呢?”
柳從之一嘆,“然後隔日,就有人送了老皇帝一瓶藥,以及一名絕色女子。那女子容貌之美,堪稱國色天香,又是二八豆蔻,年華正好。老皇帝給那女子服了藥,接着二人一夜春|宵,老皇帝龍顏大悅,吩咐大內常備此藥。”他苦笑,“於是我提議之事也不了了之,此藥流傳開來,使用之人越來越多,不少青樓楚館都以此爲手段坑害良家婦女。宣京當時風氣之差,我亦無能爲力,甚至有人送過我一個女奴,也是受此藥所害,神智全失……”
他說到最後,微微一嘆,“時過境遷,此番再回宣京,宮內竟仍然備有許多七情散,想來實在唏噓。”
以柳從之話中對此藥的厭惡,若非遇上月國人,他恐怕絕不會用這等藥。薛寅聽在耳中,又想起宣京的遍眼繁華與蕭索,無奈搖頭。
富貴錦繡鄉,藏污納垢處,本是如此。
前薛朝朝廷若不是爛成那個樣子,又怎容柳從之一朝反噬,改朝換代?
柳從之說完這一長串,也是累了,安靜了一會兒,用月國話問那月國人:“你想好了麼?如果願意說就點頭。”
月國人說不出話,混混沌沌地搖了搖頭。
柳從之微笑:“你隨時可以改變主意。”
他成竹在胸。
這名月國人最大的錯誤或許就是沒在薛寅把他嘴巴堵上之前咬舌自盡,然而此人真的想死麼?
此人衝動易怒,心眼不深,能力馬虎,他或許還算忠誠,可是他怕死。
這麼個大漢,面對柳從之時卻一直在強壓自己眼中的恐懼之色,嘗試用狠戾和殺氣掩蓋自己的膽怯,一眼看去,不過色厲內荏四字而已,他忠誠,嘴巴還算硬,但他怕死,所以他不敢咬舌。
月國天蠶武士,本來也應是響噹噹的人物,柳從之所見的天蠶,面對這種陣勢恐怕臉色都不會變一下,更不會如此輕易地被俘。這一屆天蠶卻當真落魄,只怕月國那美人女王也是苦不堪言吧?無論如何,也是好事。
“他不肯說?”薛寅看着那個月國人。
“嘴還算硬。”柳從之道。
薛寅其實不愛這種場面,他生性不愛折磨人,雖然殺人,卻也都是乾脆利落地動手,臭名昭著如華公公,也是一刀斃命的。這對那老兒恐怕還真仁慈,畢竟華公公如果一朝倒臺,恐怕就不是一刀斃命這回事了,砍頭斬首都算便宜他,腰斬凌遲一類的酷刑纔是華公公這等人的歸宿。不過眼見月國人慘狀,他倒是眼珠也不轉地看着,沒半點同情之心。
他看着看着,若有所思,突然道:“北化沒有宣京那種骯髒事,但北化窮,逢荒年,老百姓吃不飽飯,賣兒賣女的有,沿街乞討的有,餓死街頭的有。兩個小叫花在街邊搶一個饅頭打出人命來的事,也有。”
柳從之安靜地聽着,“我知道。”
薛寅靜靜看着那月國人,“有時候年景好點,好不容易繁榮一點,就有這些人……”他擡一擡下巴一指那月國人,“這些人跟狼一樣竄過來,搶劫擄掠。有時我爹能攔下,有時攔不下,就眼睜睜地看着血流成河。邊境百姓叫這些人月狼,前些年華平掌權,朝廷越來越烏煙瘴氣,百姓的日子越過越窮,軍隊兵力越來越弱,於是邊境的月狼就越多,防不勝防,越搶越貪。”
柳從之面上露出悲哀神色,“我知道。”
薛寅看他一眼,“有你駐關的年頭,情況總是會好得多,我爹一直對你交口稱讚。說來,我該謝你。”
柳從之道:“承蒙老寧王賞識,此爲我職責所在。”
薛寅長長舒出一口氣,忽然神色一肅,“姓柳的,你問我爲什麼救你。”
柳從之注視他,溫和一笑:“是。”
“我告訴你我爲什麼救你。”薛寅也直視他:“我救你,是因爲你是皇帝,你是能救這天下於水火中的皇帝。我是亡國奴階下囚不假,薛寅自甘亡國,只因這國已爛到了骨子裡,遲早得亡!”他嘴脣微抿,一改平時慵懶敷衍,神情鋒利,字字鏗鏘,“每朝每代開國的時候都在做千秋霸業的夢,但哪朝哪代能千秋屹立?千秋大夢還差不多!我倒是和帝王家沾了點邊,但被困北化二十年,我這個人人窮志短,一生也沒雄心壯志,更沒想過登臨天下,只願有朝一日國泰民安,月狼不過境劫掠殺人,老百姓不用餓死街頭,大家安安生生過太平日子,這就成了。”
他說到此處,微微閉目,“所以我救你。姓柳的,你一生功勳好大名氣,你不是口口聲聲說要讓海晏河清天下太平麼?你不是口口聲聲說要許北化富庶麼?我跪你拜你是因爲我信你能還百姓一個盛世江山,如今這麼些事都還沒做,大業未成,你就想着去死了?爲山九仞功虧一簣。姓薛的骨頭雖賤,但還真不是逮着什麼人都會跪——”
他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道:“柳從之,我跪你,是因爲我敬你,我敬你,是因爲你能平定天下成就盛世。這世上想做皇帝的人不知有多少,你死了也定然有人會接上,但我救你,是因爲我信你不是爲了當皇帝而當皇帝。薛寅無雄途大志,一輩子只願在窮鄉僻壤了此殘生,也沒什麼文才武功,比不得你,但我自忖我看人不會錯。柳從之,你告訴我,我看錯人了麼?”
薛寅一口氣說了這一長串,算是一舒心懷。以往他與柳從之地位懸殊,應付這個肚子裡不知有多少盤算的皇帝總是滿口託詞地周旋,一句話轉了數轉才說出來,當然就失了其本意。如今柳從之虎落平陽,薛寅才終於能把那些謹小慎微都拋在一邊,喊一聲“姓柳的”,胸中實在暢快。柳從之聽後良久不言。薛寅看他,只見此人滿面含笑地凝視自己,這人雖面白如紙滿臉污垢血跡,根本沒個人樣,但笑容之真摯,着實是一笑如曇花開,漂亮得很,登時將小薛王爺看得有些眼直。
柳從之頓了頓,微笑道:“多謝賞識,實在……受寵若驚。”
他的聲音着實太過柔和,薛寅聽得心頭一跳,有些不自在地轉過頭去。
這麼一轉頭,卻看見了正在煎熬的月國人。
此人神智已昏沉,隱約間似乎察覺到了薛寅的視線,登時投來求救的目光,並且拼命點頭。
這是撐不下去打算說了。
薛寅看了柳從之一眼,柳從之微微點頭,於是薛寅走過去,把堵住這人嘴巴的東西抽出來,不想這人嘴巴剛得了空驟然一口猛地向薛寅咬來,薛寅猛地縮手躲過,看着這人,皺起了眉。
月國人一咬不中,卻不再動作,只盯着柳從之道:“你想知道我要找的人是誰?”
柳從之道:“是。”
月國人“呸”地吐出一口口水,他滿面血紅,看着像鬼一樣,“好,我告訴你,我想通了,反正這事已經失敗,我回去也是一死。然後你就給我一個痛快?”
柳從之微笑,“好的。”
月國武士哧哧喘氣,“來,我告訴你……上面要找的人是,一個小孩……”
你們看小薛都表白了!【真的是表白好麼
他們三觀之合真的很適合談戀愛啊╮(╯_╰)╭
順便爲那個苦逼月國武士點蠟,你欲|火焚身旁邊卻有兩個疑似在談戀愛的傢伙……【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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