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從之信他!
薛寅愣了愣神,柳從之一直說信他,可也就是嘴上說說罷了,但這塊令牌可不是嘴上說說而已,柳從之是認真的……
令牌不沉,觸手冰涼,薛寅拿在手中,卻覺這小東西有千鈞重,一時神情複雜,一聲嘆息。
“陛下。”他低聲道:“陛下信得過我?”
柳從之含笑,“我信你。”
短短三字,說來毫不遲疑,薛寅將那令牌握緊,心底一時不知是什麼滋味。
柳從之曾言:“我信你,但你不信我。”
這人竟真的有此魄力,不顧他的身份,給他兵權……薛寅知以自己身份,柳從之病倒,崔浩然尚要懷疑他圖謀不軌,如今柳從之如此做派,着實是……讓他意想不到。
薛軍師面上一時去了睏倦之色,只是神色糾結得很,顯然十分驚訝,柳從之觀其顏色,笑道:“不若出去走走,正好看一看附近地形,具體事宜我在路上給你細說。”
薛寅頷首。
衆所周知,柳神醫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單看崔將軍待柳神醫如此之好,如此看重柳神醫,便知柳神醫此人一定不凡,況且這軍中多是崔浩然舊部,但其中也有知柳從之身份的柳從之舊部,所以柳神醫在軍中的地位向來超拔,備受矚目。
習慣了被人無視的薛軍師走在備受矚目的柳神醫旁邊,一路也連帶着受了些矚目,登時覺得不太自在。陳沛被扣,崔軍這算是徹底佔了平城,再無後顧之憂,於是專心操練,以薛軍師的眼光來看,崔將軍這是在磨刀,刀一磨利索了,自然是開打的時候,如今看來,開打的時候恐怕是近了。
柳神醫不願影響軍隊操練,便帶薛軍師一路走到了瑤水湖附近。薛寅對瑤水湖久聞其名,卻從未真正見過,如今一見,只覺湖水湛藍清澈,湖面平滑如鏡,結了一層碎冰,風光確是尤其之美。有一隊士兵正在湖內捕魚,薛柳二人並不走近,只站在湖畔邊,遙遙看着湖面,薛軍師安安靜靜聽着柳從之將分他多少兵力、以及一些大致計劃一一道來,心情卻不寧靜。
柳神醫說話向來點到即止,兩人在外,雖周圍無人,有些細節也並未說得太過清楚,不過好在薛軍師聰明,向來一點就透,兩人說起話來倒是毫不費事。柳神醫說,薛軍師偶爾插一兩句話,三言兩語間竟是將正事都商量得差不多。柳神醫顯然心情頗好,面上帶笑,神色頗爲柔和,說得差不多,便乾脆在湖畔席地而坐,感受湖面吹來的涼風,愜意一笑。
薛軍師看在眼中,稍微驚訝。
柳神醫的年紀其實不輕了,也是三十過半的人了,一張臉再是好看,眼角也已有細紋。以柳神醫一生成就來看,這個年紀年輕得過分,但柳神醫到底不是薛軍師這等二十幾歲的年輕人,身上還帶病,這等行徑由他做來,瀟灑是瀟灑,但就是顯得……頗爲孩子氣。
薛寅面色不由稍微古怪。
柳從之笑:“怎麼,吃驚?”
薛寅眨眨眼,也在湖畔坐下,柳從之都坐下了,他沒有理由不坐下,而且薛軍師的人生信條本來就是能坐着絕不站着,能躺着絕不坐着,打量柳從之,道:“陛……你身體似乎有好轉。”
他本想稱陛下,但思及兩人在外,柳從之身份到底還未挑明,就臨時改了口。柳從之聞言,眼中笑意深了些許,笑道:“確實有所好轉。”
柳從之臉色確實不似昨日灰白,這人昨日昏倒躺在牀上的時候,就像一尊毫無生機的玉像,薛寅睡倒在他的牀前時心裡都隱隱嘀咕,這人真的還醒得來麼?
以柳從之命數之硬,當然是醒得過來的,但鬧了這一出,薛寅着實是摸不準,姓柳的壽數還有幾何。如果他在這時節突然暴斃,那屆時局勢恐怕就不止是亂了,而是大亂。
薛寅思及此,欲言又止,柳從之有所察覺,笑道:“我乃神醫,自知自己壽數絕不止如此。”
這話說得自然至極,氣也不喘一下,薛寅目瞪口呆,這人還真當自己是神醫了?病怏怏的柳神醫你說這話不怕閃着舌頭麼?柳神醫不前日還和人說醫者不能自醫麼?怎麼一轉眼就忘光了?
薛軍師應變還算伶俐,呆了一呆,就控制好了表情,扶額道:“神醫說的是……”
雖是附和,但一句話說得有氣無力,其可信度自然要打折扣。柳從之笑笑,忽然一嘆,“你如今也算我麾下將領了。”
薛寅安靜下來,肅容道:“多謝……賞識。”
他下意識間陛下二字就要衝口而出,所幸止住了。柳從之道:“將門虎子,我知你能爲定然不凡,如今風雨飄搖,能得你相助,我亦十分高興……”說到此處,他又笑了笑,眼角起了一二笑紋,忽然探手入懷,拿出一樣東西,拋給薛寅。
薛寅擡手接住,一看,卻是愣住了。
這是一枚玉佩,乍看十分眼熟,正是柳從之上次負傷瀕死,他搜刮柳從之身上的東西的時候,看到的這人貼身所戴的玉佩。
這玉佩不大,以薛寅的目光看來,也非是什麼名貴之物——小薛王爺雖然半輩子窮得響叮噹,但好歹是個王爺,眼力界還是有的,只是正因爲並不名貴,這物於柳從之恐怕就更加珍貴。這人什麼樣的富貴沒享過?這東西的意義一定不凡……
薛寅手捧着那玉佩,眉頭蹙起,低聲道:“神醫你……這是何意?”
他不知怎麼稱呼合適,索性就叫神醫了,反正姓柳的臉皮夠厚,莫說叫他神醫,叫他神棍他恐怕都會笑眯眯地裝模作樣地給你算一卦。
柳從之笑道:“我身無長物,也無什麼東西可贈。此物是我貼身之物,此番贈與你,也可做個憑證。來日若有任何變故,你大可攜這玉佩找我理論。”
他這話說得有些語焉不詳,薛寅卻明白了,這是御賜之物,也是信物,如同那什麼免死金牌、尚方寶劍一般,是柳從之給他的承諾。
柳從之這是在安他的心。
薛寅手握玉佩,這舊玉佩帶了柳從之的體溫,握在手裡感覺溫溫的。他心情一時有些迷惘,想不透柳從之爲何如此大費周章,畢竟柳從之實在無需如此,薛寅信不信柳從之,對不對柳陛下放下戒心,事後跑不跑路,都與大局干係不大。薛寅想着,搖了搖頭,認真道:“這是你貼身之物,我怎敢收?”
柳從之笑道:“正因是心愛之物,我才贈與你。有何不能收的?”
這話像是大有深意,薛寅琢磨了片刻,決定暫時將那一點若有若無的深意給無視了,道:“此物可有由來?”
“自是有的。”柳從之遠眺瑤水湖面,深吸一口氣,悠悠道:“此物是我一名長者所贈。”
他如此提及,這名長者必然重要,柳從之像是起了談興,笑道:“我出身卑微,無父,只得一母。”
薛寅點點頭,這些掌故他倒是隱隱聽過,雖然都不甚詳細,但以柳從之名聲之大,有些事自然會被人挖出來。早在柳從之爲官之時,他的出身就是他的一大軟肋,然而換句話說,以柳從之的出身能走到今天的地步,着實堪稱奇蹟。
“我無人拂照,幼時單單爲了讀書就吃盡了苦頭。”柳從之憶及舊事,神情竟是十分柔和,“後來我遇上了這位長者……”他說到這兒,笑了一笑,“他年紀其實也比我大不了多少,也非什麼富人權貴。我入仕之後,走得也遠比他要遠,當年當真是風光無限……”
柳從之語調中帶了一絲嗟嘆之意,再是風光無限,如今回首也不過滿目蒼茫。薛寅聽在耳中,心頭一動,似乎隱隱察覺到了什麼,就聽柳從之道:“然而我敬他愛他,這枚玉佩乃是當年我高中時他贈與我的,祝願我早日娶妻,飛黃騰達,一生順遂……此物是我多年來的貼身之物。”
薛寅聽到此處,道:“那神醫就……更不應該將這玉佩給我。”
“給你你就拿着。”柳從之回過頭來,對薛寅一笑,他這話說得竟是分外乾脆,全沒平日說個話總要拽幾道文繞幾道彎子的脾性,一句話斬釘截鐵不容反駁。他含笑看一眼薛寅手中的玉佩,“這人已故去多年,前塵舊事,多想也是無益。”
僅是前塵舊事……麼?
柳從之的聲音極其平和,薛寅看着他的眼睛,不自覺出了神。
柳從之黑瞳幽深,平靜得如同眼前的瑤水湖,不起絲毫波瀾。
他長袖善舞,八面玲瓏;出身微寒,半生動盪;享盡富貴,歷盡諸苦。至最後,也不過是這滿目平靜,半生榮辱,盡皆如雲煙過眼,不留絲毫痕跡。
薛寅將那塊有些溫熱的玉佩握在掌心,有些困惑地揉了揉眼睛,問:“這位長者……是因何過世的?”
他知道自己或許不該問這一問,然而掌中握着這枚玉佩,有些話自然而然一張口就說出來了。柳從之聞言,僅微微一嘆:“他是受我拖累。”
薛寅於是閉了嘴。
柳從之今日的態度極好,好到他也不知該說什麼。這一塊令牌,一枚玉佩,一番吐露心跡的話,細細想來,確實都蘊含深意。薛軍師着實有些迷茫,以前柳從之笑裡藏刀,常給他下絆子,他看着這人就頭痛,後來柳從之對他好了,他又覺得彆扭,如今柳從之對他太好了,遲鈍如薛軍師,也感覺有些不對勁。
他有些困惑地琢磨了半天,末了,腦中閃過一個很不對勁的想法。
如果他沒記錯,柳皇帝他……好龍陽來着,他隱約記得自己還求證過……
薛寅看着柳從之俊美溫和的笑顏,整個人僵住了。
這姓柳的到底是什麼意思?
作者有話要說:湖畔約會get√
柳攻以一種十分高大上的方式送出了定情信物……
薛喵他……其實本章最後他腦中奔騰着跑過的是一萬匹草泥馬,渾身的毛已經……炸起來了。【虎摸順順毛嚶嚶
這章用比較隱晦的方式寫了一下柳攻和他的白月光,其實柳攻是個苦逼,他對白月光也是暗戀,白月光還送他玉佩祝他“早日娶妻,飛黃騰達,一生順遂”……
一口血的柳攻默默珍藏這玉佩多年,最後把他送給了薛喵。
另外謝謝小丸子姐姐、墨墨、春御繪姑娘的地雷,還有謝謝babel親的手榴彈,麼麼噠=w=l3l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