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暗沉。
燃了許久的火堆漸漸熄滅,僅剩的黯淡火光將眼前漆黑一片的幽谷映照得更加陰森,方亭坐在火堆前,把冰涼的手放在尚有餘溫的火堆上方搓揉了一會兒,接着抱膝而坐,顫抖着吐出一口氣。
這山谷野草蔓蔓,荒涼淒冷,着實陰森可怖,更奇的是如今分明天氣寒冷,這山谷中卻開滿了一種小花,花瓣細長,呈紫色,乍看平凡,再一細看,紫色的花瓣裡就隱隱透出絲絲縷縷的豔麗,和着這滿谷淒冷,帶出些微的妖異來。
方亭出神地看着身旁妖豔的紫花,黑瞳幽深,面無表情,不知在想什麼。
他是個古怪而安靜的孩子,話少,顯得有幾分孤僻,像只獨來獨往卻又安安分分的小奶貓,只有在察覺到危險的時候纔會露出僅有的尚且稚嫩的爪牙,拼命一搏。
厲明總覺得這小崽子從頭到尾一丁點不像他,他受紗蘭暗算,今後註定無子,唯一的後代便是這個孩子,按說得爲人父,看見自己唯一的骨肉,總該有一份父子之情,奈何厲明看着這小崽子,卻總覺不出親近之意。
他越看這孩子,就越容易想起這孩子的母親,女人是個無足輕重的角色,若非這個孩子,他幾乎記不得女人的模樣,然而每每看着方亭,他又恍惚想起,哦,原來那個女人長這模樣。
這孩子不像他,卻十足地像母親,分明是個月國人,乍眼看去卻總讓人以爲他是個南朝人,厲明不喜歡這樣。
厲明說一口南朝話,對南朝知之甚深,然而兩國比鄰,累世爲敵,他對南朝毫無好感,對那片富庶肥沃的土地卻始終滿懷野心,此爲月國皇室累世心願,厲明不是第一個懷有此唸的人,也非最後一個。歸根結底,南朝富庶,強過月國太多,南朝強盛時,月國偃旗息鼓,以圖後計,南朝積弱,就怪不得月國蠢蠢欲動,圖謀南征了。
這世上弱肉強食,沒有南朝弱了,還能佔據此等沃土的道理。
薛朝亡國,厲明躊躇滿志,此乃千載難逢的好時機,本以爲定能重創南朝,一舉得勝,不料局勢瞬息萬變,如今,南朝有柳從之,月國有紗蘭。
前者是他仇敵,後者是他親人,然而個個都是心腹大患,一日不除,便一日不得安枕,厲明思及此,冷笑一聲,生死勝負,總是要見分曉的,況且如今,時機也近了。
長夜過半,夜色越發暗沉,方亭抱膝蜷着,瑟瑟發抖。厲明卻大馬金刀地坐着,巍然不動,過得一會兒,幽谷中倏然響起笛聲,笛聲幽幽,在山谷中帶起數重回音,厲明眼神一動,看一眼已經熄滅的火堆,毫不留戀地站起,“走吧。”
這話是月國話,對方亭說的,方亭吐出一口白氣,顫抖着一言不發地跟在厲明身後。
他天資聰穎,這些時日以來已能聽懂大半月國話,白夜走後,厲明不知是不是故意,同他說話總是用月國話,周圍的人也一樣,方亭懵懵懂懂,學得卻是極快,然而越學,心頭就越發有一股茫然之感,幼年種種,南朝種種,似乎都如鏡中月水中花,逐漸散去。
他是月國人,他的名字應該是辛顯,他離自己的過往越來越遠,不知何處是故鄉,何處是他鄉。
他只能沉默。
火堆點在幽谷入口處不遠,笛聲響起後,厲明熟門熟路地往裡走,顯然往來此處已經多次,對此處分外熟悉,走了一段時間,兩人進入了幽谷深處,方亭詫異地發現,這詭異潮溼的山谷,竟是真的有人住的。
幽谷深處有一間石屋,厲明在屋外站定,揚聲道:“寧先生。”
石屋中有人嘿了一聲,傳出一道蒼老的聲音:“進來吧。”
厲明推門進屋,方亭遲疑了一會兒,也跟在後面。
他注意到兩人都說的是南朝話,一時心裡存了些許疑惑,這老者是什麼人?
這空谷中孤零零的古怪石屋倒是修得不小,屋中陳設竟也並不簡陋,一名老人坐在屋中,眯着眼看着來訪的一大一小,古怪地笑了笑:“好久不見啊,厲明。”
他年紀不小了,滿面皺紋,然而神情絲毫不見老邁,眼睛細長,皮膚蒼白,一眼看去總帶一絲陰森,方亭看見他的眼睛,下意識瑟縮了一下,他不喜歡這個老人。
老人似乎察覺到,笑了一笑,“這小傢伙是你的種?”
他這話是對厲明說的,厲明在月國何等身份,他面對厲明卻毫無尊敬之意,厲明似乎也甘之如飴,絲毫不以爲意,道:“不錯。”
“長得倒不錯。”老人打量一眼方亭,而後漫不經心地問,“白夜那小子呢?死了沒?”
厲明似乎有些無奈,道:“被我派出去了。”
老人眯眼看他:“回得來麼?”
厲明沉默一會兒,皺了皺眉:“不知。”
老人撇一撇嘴,冷笑道:“我就這麼一個徒弟啊,死了你賠我?”
厲明皺一皺眉,沒有吭聲,這人心狠手辣比他更甚,白夜交到這人手中的時候還是個小孩,卻給養成了視人命如草芥的性情,其人心性可見一斑。厲明與這老者打交道的次數頗多,更知這人性情古怪,收過不少徒弟,如今卻只有白夜一個弟子。
只因白夜之外的人,都沒能活下來。
厲明自問不是良善之人,但這老人性情着實讓他也大皺其眉,但厲明有求於他,也是無可奈何。
這位寧先生與厲明一脈干係甚深,毒術通神,從厲明母妃崛起,到厲明舅舅巴力聲名鵲起,背後總不脫這人影子,這人隱於幕後,但重要至極,更是如今厲明難得的助力。
話題到了白夜身上,寧先生長吁短嘆:“好不容易纔有了這麼個合我胃口的孩子,就這麼死了多可惜啊,拿來給我試藥也是好的啊。”
也不知他是遺憾白夜死了,還是沒能給他試藥。
厲明皺眉,白夜沒死,但是恐怕凶多吉少。
方亭的神色則帶了一絲憤怒,緊抿了嘴脣。
寧先生瞥到這孩子神情,笑了,正待開口,厲明低咳一聲,道:“我此來是想請寧先生幫個忙。”
寧先生冷笑:“你的人連月色明那樣的毒都能投不出去,還能做什麼?”
厲明眼神一沉,當時他同紗蘭鬥到緊要關頭,無術,故而遣人去南朝投放月色明,不料竟是一去再無音信,月色明天下絕毒就此失落,委實是一件痛事。寧先生又道:“如今你讓我拿月色明,我也是拿不出來了,說吧,你又想要什麼,去殺了你那好姐姐?”
這人性情古怪,仇家衆多,能活到今日不脫厲明一脈庇護,可謂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故而雙方齷齪雖多,卻始終在合作,不曾變過。
厲明沉聲,說出了他此來所求。
寧先生擅毒,厲明所求之事,自然也與害人息息相關,寧先生聽罷,有些無趣地道:“也行吧,不過你得給我點時間。”
他低頭饒有興趣地看着抿着脣,敢怒不敢言的方亭,突然一笑,話鋒一轉:“這孩子倒是有點像你娘。”
厲明悚然一驚。
寧先生饒有興趣道:“當年我看見你孃的時候,她便是這麼大點,被人販子拐了帶去賣,路上其它小孩都哭,就她不哭,抿着嘴巴眼睛裡都是淚,但愣是不哭。那小倔模樣,當真是我見猶憐。”他長嘆道:“我當年有個女兒,也是這個歲數被仇家給殺了的,所以我當時一見,立刻不忍心,就救了她。”
他看一眼厲明,撇一撇嘴,“她混出頭了,生出你這個小子,可惜一點不像她,一雙眼睛一點也不安分,看着就煩。倒是現在這孩子看上去有點意思,這神態這眼睛,十足像你娘當年的模樣啊……”
寧先生越說越起勁,興奮道:“這樣吧,既然白夜回不來了,你又想讓我幫忙,不如你把這孩子交給我,我再收一個徒弟?我也老了,一身本事總缺個傳人,這孩子合我眼緣,倒是挺好的。”
此言一出,厲明眉頭大皺,深深擰起了眉。
與此同時,宣平。
厲明有一點是沒說錯的,白夜此時凶多吉少。
這一點厲明清楚,白夜自己清楚,柳從之與薛寅,也是清楚的。
所以柳從之雖然似乎要仰仗着白夜來救他的命,他卻未服白夜的藥,白夜雖然裝模作樣似乎要給柳從之診治,最終給出的卻是毒藥。
如今東窗事發,白夜的神情也依然是冷冰冰的,他早在給出藥之後就想方設法想逃,但柳從之看他看得極嚴,他身上的毒藥都被搜了去,最終使盡手段也不能逃脫,眼見着到了宣京,他就知道自己離死亡越來越近,或者說,在他自投羅網走入柳從之營地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絕難有好下場。
柳從之曾承諾到時間將他歸還,他曾承諾盡心盡力治好柳從之,而到頭來這都是謊言,他的主人是厲明,而厲明與柳從之不死不休。
事實如此,白夜卻並不後悔,既然技不如人就該死,沒什麼好怨懟的。
他只是十分好奇。
事實上,當他一身鐐銬、形容狼狽地被帶到柳從之面前的時候,他出口的第一句話是:“你爲什麼還沒死?”
這話他第一次見柳從之的時候就問過,可見是真心疑惑。柳從之好整以暇地笑:“我運氣好。”白夜皺眉,顯然對於這樣的答案不能信服,柳從之一句話說完,卻轉頭看薛寅,眉目溫柔眼波含情,看得薛小王爺毛骨悚然卻臉皮發燙,小心肝有些發顫,渾身寒毛直豎。
白夜對眼前種種毫無所覺,或者就算是有所覺了,他也毫無興趣。柳從之不肯回答他的問題,他有些失望,搖了搖頭,最終道:“我治不好你的傷。”
柳從之擡頭看他。
白夜聲音平板:“不過就算能治好,我也不會治。”
柳從之淡淡一笑:“我一開始也沒想過放你一命。”
白夜遺憾道:“可惜我沒能殺了你。”
除此之外,他無話可說。
柳從之瞥他一眼,眼中不見怒色,只點一點頭,道:“你還有什麼話要說麼?”
白夜搖頭。
柳從之道:“我這兒倒是有一人想見你,你們或許有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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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章月國銀的戲份多一點,大概都是正事,希望小夥伴們不會覺得枯燥。這周剩下幾天會把更新速度提回來,大家明天見麼麼噠qaql3l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