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監路平呆呆地站着,身邊人來人去,所有人都着急忙慌,有人衝他喊:“你!快過來!” 路平跑過去,那人又招呼其它的小太監,一行人低頭彎腰,匆匆去給傳說中的新主子行禮請安。
哪怕坐江山的換一個人,甚至換一個國號呢,皇宮還是那個皇宮,甚至這些服侍的宮女太監也是皇宮裡不可或缺的擺件,能夠佔有這個皇宮的贏家往往不會對他們怎麼樣,除非是個殺伐無度喜歡放火殺人屠城的主——外族人就喜歡這麼幹,但柳從之從來不喜歡這些,所以路平就和宮裡一大堆太監宮女一樣,沒受任何損傷,暫時一切照舊,其它的調度過兩天再說。
只是換一批主子罷了,說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路平一點不起眼,請完安,報過身份,對過名冊,又被趕回去守宮殿。這所宮殿本來就不是皇帝寢宮,被薛寅住了幾天,更是弄得悽清冷寂,分外淒涼,路平也沒活可做,就站着發呆,一面整理着從別處聽來的流言。
他初聽到傳來的消息的時候,也覺無比震驚,他只是個小太監,薛寅從來沒告訴過他這等打算,現在薛寅下落不明,他也覺得不知所措。
平心而論,他挺喜歡這個新主子的,雖然新主子是個不折不扣的懶人,做事不按常理出牌,但人其實不錯,輕易不會發怒,也不會輕賤下人。是他快刀斬亂麻,殺了朝中毒瘤華平。只是現在,薛寅儼然已成了千夫所指,並且,生死未卜……
就這麼呆了一會兒,有人叫他:“路平哥哥?”
路平回過神,看着他的小孩眼帶探尋,是方亭。
路平心裡苦笑,現在宣京易了主,宮中浪花滔天,薛寅生死未卜,這個小孩,包括路平自己,又將何去何從?他把方亭抱起來,問:“你餓了?”
方亭搖搖頭,“你很害怕。”
這小孩的知覺出乎意料的敏銳,路平苦笑,只聽方亭認真地問:“是因爲叔叔麼?叔叔呢?”
路平一時不知道怎麼答,室內靜了一靜,忽然門邊傳來響動,一人懶洋洋道:“我不是在這兒麼。”
路平和方亭俱是驚喜的擡頭,一人站在宮殿門口,一身龍袍早已褪下,身後跟着幾個衛兵,神情慵懶而疲倦,“我回來了。”
路平驚喜道:“爺!” 方亭不聲不響跑到薛寅身前,叫了一聲:“叔。”
薛寅點頭應下,一臉疲色,走了幾步就倒在榻上,低聲道:“我睡一會兒,什麼事睡醒了再說。”
薛寅進了屋,他身後的士兵並未跟着,其中一人對路平說:“如果需要食水,出來向我們要。” 路平驚疑不定地出屋張望,只見宮殿四周都設有衛兵把手,圍得密不透風。薛寅沒被扔牢裡,但是被軟禁了,這其實應該也算手下留情了?
無論如何,人沒事就好……路平搖搖頭,明天的事,明天再想吧。
薛寅一覺睡了許久,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他餓得發慌,偌大宮殿裡冷冷清清,他渾身冰涼,躺在榻上卻不想動,就這麼懶洋洋地半閉着眼睛,直到有人叫他:“叔。”
薛寅睜眼,方亭安安靜靜地看着他。
這孩子瘦骨伶仃,一時也養不出肉來,看着分外可憐。薛寅問:“怎麼了?”
方亭目光澄淨,語氣平靜得不像這個年紀的孩子,“你現在不是皇帝了?”
這孩子聰明,敏銳,早慧,將來只怕不會是個簡單角色,薛寅答道:“不是了。”
“那你會死麼?”
方亭一語直戳重點,薛寅一時竟是語塞,認真想了想,答道:“大概不會。”他以一種最徹底最卑賤的方式投降,將自己的名聲削弱到了極致,柳從之又不是嗜殺的人,大概是會留他性命的,然而以他的特殊身份,爲防變亂,柳從之或許永不會放他自由。
思及此,薛寅目光微沉,揉了揉眉心。
方亭得到答案,靜了一會兒,有些疑惑地問:“我這幾天沒有看見天狼叔叔,他去哪兒了?”
乖乖,這小子長大以後不得了,看着不聲不響,是個人精,每句話都問到點上。
薛寅道:“誰知道呢。”
他還真不知道天狼行蹤,他手下的人裡,天狼可以說是最省心的一個,辦事牢靠,江湖經驗豐富,會許多邪門歪道的東西,平生最擅兩件事,忽悠和用毒。前者要人性命,後者仍然要人性命,所以他真的一點也不擔心天狼。他迫於情勢投降,必然落入柳從之掌控,可他不能讓手下跟着他送死,至於這個孩子……
薛寅低聲說:“如今我是出不去了,但你只是個小孩,我大概還能想辦法把你送出去。你要走麼?”
方亭不假思索地搖頭,“我不走,我要跟着你。”
薛寅順手抱起小孩,小孩皮包骨頭,輕得嚇人,抱起來毫不費力:“你跟着我一點好處也沒有。”
方亭抿了抿脣,輕輕伸出小手環住薛寅的脖子,力道很輕,有些小心翼翼的,“你不要我麼?”
這小傢伙。
薛寅無奈地搖搖頭,算了,由他去吧。
天色已黯,屋內沒有點燈,於是一片漆黑,然而透過窗戶往外看,或許就會看到宮中各處,燈火通明。
今夜註定是個不眠夜。
勝者慶功,敗者垂淚,應是如此。
房門忽地開了,冷風灌入,路平貓着身子走進,聲音頗有些爲難:“爺……”
“怎麼?”
路平吸吸鼻子,低聲說:“方纔我出去要吃的,他們傳令說,要讓你過去。說是……皇帝陛下……”他有些艱難地說出這個稱呼,柳從之拿下了宣京,雖然還未登基,但降臣與屬下都已改口了,下人們同樣,“在御花園設宴,宴請功臣,也同樣請您……”
路平一席話說得吞吞吐吐,薛寅已是明白了,頭疼地按了按太陽穴,疲憊道:“我這就過去。”
路平頗有些擔憂:“爺,你小心。”
薛寅半閉着眼睛,似乎漫不經心,“你自己小心吧,看好小傢伙。我的事我心裡有數。”
薛寅其實是個異常光棍的人。
他的心裡有數是這樣的:人生除死無大事,如果姓柳的不要他性命,那一切好商量,什麼折辱啊鴻門宴之類都是浮雲,或許會氣個半死,但不必放在心上。
他誠然沒有柳從之這等涵養,但還算個明白事理的人,事情走到這一步,也着實沒什麼可怨的,今日果昨日因,這事真的沒那麼冤。
柳從之在御花園設宴。
說來慚愧,薛寅好歹也當了幾天皇帝,還真是連御花園都沒去過,他甚至也沒去過皇帝寢宮,對這座宮殿的瞭解怕是不如柳從之這個犯上奪位者——姓柳的昔年貴爲滿朝文官 第 016 章 ,竟也是秋毫無犯。薛寅仍是不時就要被拉出來奚落羞辱一番,也沒法理,拿着筷子埋頭苦吃。他着實是餓得狠了,這菜又着實是珍饈佳餚,甚至強過他當皇帝這三天的伙食,頓時食指大動,什麼也顧不上,一心一意地吃。
薛寅皇家出身,但老爹是個大老粗,封地是窮鄉僻壤苦寒地,實在是沒什麼貴族氣度,進食姿勢也着實談不上優雅——像他旁邊的柳從之就優雅從容至極,可薛寅的吃相,約莫用兩個詞能形容:餓狼撲食,又或餓死鬼投胎。
這還是個看着斯文秀氣身板細瘦的餓死鬼。
馮印看得嗤笑不以:“哎喲誒,你這是餓了三天三夜?”
薛寅停下來喘口氣,咕嚕咕嚕喝水:“一天。”
馮印刻薄:“怎麼不吃好點再上路?誰知道有沒有下一頓了。”
薛寅說:“有一頓是一頓。”而後毫不客氣繼續吃,不再理身邊閒言碎語。
他飯量着實很大,等他好不容易吃完,其它人已經全盯着他了,崔浩然打個酒嗝,一臉驚訝:“原來大薛皇帝竟然是個餓死鬼投胎的……”
薛寅吃飽了,居然也斯斯文文起來,他吃飽了就犯困,故態復萌,懶洋洋的:“飽死鬼強過餓死鬼。”
崔浩然一樂:“是這個理,受教。”
席間紛擾不斷,就這麼鬧到半夜,薛寅倒真是吃了個飽足,吃飽了也不吭聲,別人的謾罵嘲諷都接着,不回嘴,漸漸的倒是沒什麼人找他麻煩——他是降臣,敗局已定,翻不起什麼風浪,也和別人沒什麼深仇大恨。就這麼居然一路無事地混到酒宴散去,酒勁涌上來,薛寅坐在椅上幾乎要睡着,等着衛兵把自己押回去,不料聽柳從之道:“同我聊聊?”
薛寅打個激靈,半閉的眼睛睜開,“我?”
“自然是你。”夜色已深,柳從之神色無一絲一毫疲倦,笑得從容,“大薛寧王。”
薛寅一怔,最終長出一口氣,“陛下有命,莫敢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