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古道狹長,官道上車馬轔轔,望之卻是浩浩蕩蕩一支商隊,滿載貨物,自月國邊境而來,往南朝邊城安梧而去。
商隊規模不小,隨行之人多隨身帶了武器,顯然並非易與之輩。最爲顯眼的卻是車隊領頭一輛通體烏黑、寬敞氣派,由兩匹駿馬拉載的馬車。官道上的其它人路過此間,都不免好奇地向那輛馬車打量一眼,不知那厚厚車簾後坐的又是何方神聖。
時近正午,馬車車簾被拉開,車中人輕輕打了個手勢。
這動作來得突然,然而一個手勢打出,當即有人大喊:“停!大家在此地休息好了再上路!”
一聲令出,偌大一個車隊即刻止步休整,卻是絲毫不亂,可見平素管理有方。有人小跑到車前,恭聲問:“袁爺,可有吩咐?”
車內人微微搖頭:“無事,你也去休息吧。”
說話人容貌陰柔秀雅,通身貴氣,氣度從容,卻是袁承海。
袁大人堪稱柳從之左膀右臂,爲擁立柳朝立了絕大功勞,按理說這時應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尊榮權勢,又怎會屈尊降貴至此,親自隨商隊押送貨物?
袁承海拉開車簾,瞥一眼窗外。
今日再走幾個時辰,便到安梧城了,這批貨物一部分從月國而來,還有不少來自異邦小國,流入南朝便是奇貨可居,屆時自能大賺一筆。
不過就算大賺一筆,終究不過是小利而已,比起此番來去異國,長途跋涉,一路艱辛,說來可大是不值。袁承海思及此,忽然微微一笑。他如今冠冕去盡,再無官職傍身,也無需再理朝政風波,爾虞我詐,他這一生所專,無非是個商字而已,跋涉行商固然有其辛苦之處,但到底自由自在,不乏趣味。
袁承海的思緒是被一股酒香打斷的。
“要喝酒麼?”
車內另一人不知從哪兒摸出一個酒壺,隨手打開壺塞,一陣濃郁酒香隨之溢出,令人聞之慾醉。袁承海深吸一口氣,接過酒壺,淺啜一口,笑道:“好酒!”
他話音才落,手上的酒壺就被送上酒壺之人反手奪了回去。
袁承海淡淡看他一眼,後者微微一笑,舉起酒壺仰頭痛飲一番,讚道:“果然好酒。”
這人青衫瀟灑,不是莫逆又是誰?
袁承海當年身在高位時門下之人衆多,如今冠冕去盡,袁家雖仍是富貴逼人,氣勢卻到底弱了一籌,不少門下人也就此散去,倒是這算命的一路相隨,從未離開過。這兩年來天南海北行商,得此一人相伴,也是一樁妙事。
莫逆放下酒壺,笑問:“等這趟貨走完,越之還有什麼打算?”
越之是袁承海的字,莫逆當年尚稱袁承海一聲袁爺,如今卻是直接表字相稱了。袁承海道:“安梧是個好地方,不妨長留。”
莫逆涼涼道,“你身爲皇商,難道不該長留京華?”
袁承海笑笑:“京華是非之地,不留也罷。”
柳從之掌權至今,南朝已保三年太平,三年來非但邊境無烽煙,甚至連兩國關係都大爲緩和,乍看上去幾乎能用融洽來形容。
南朝與月國之間的齷齪可謂說也說不盡,單單柳從之與厲明之間就有數不盡的恩怨,然而兩人掌權之後,卻像是不約而同地將所有齷齪放在了一邊,非但不挑起戰火,甚至還開放兩國之間的通商往來,行商往來,安梧在內的許多邊境小城也因此受益,別的不說,一貫荒涼被南朝人視爲廢土的北化,也由此迎來了轉機。
北化那位聲名顯赫的郡主,可正經是個人物,北化有此一人在,又怎會永困窮苦之境?
袁承海揉了揉眉心,長長吐出一口氣。
不過北化也好,宣京也好,如今他不過一屆商人,國之大事,種種紛爭,卻是與他無關的了。權能傍身,卻也壓身,做官時舉步維艱步步思量,唯恐性差踏錯一步,以至萬劫不復,如今無官一身輕,想來倒也是一樁好事。
安梧確實是個好地方。
這邊境小城規模不大,安靜平和,卻頗爲繁華,來往行商諸多。車隊抵達安梧,便算功成圓滿,滿載的貨物再分批尋找渠道運往南國各地,不過這些許多都是早已定好的,做起來也容易。袁承海抵達安梧後,做的第一件正兒八經的事卻是在安梧購置了一座宅子。
這人因行商不知去過多少地方,閱歷甚廣,如今竟真打算長留安梧了。
數日之後。
清晨,安梧城門開,人流隨之涌入。進城的人中有行商,有普通百姓,但大多都風塵僕僕,難免憔悴,人羣中有一名女子卻十分顯眼。此女容貌端麗,布衣麻衫尚不能掩其姿容,孤身一人,身無長物,與周圍所有奔波生計之人都大不相同,卻不知是因何而來安梧。
女子本欲直接往驛站買馬出城,不料在城中行走一陣,卻在酒樓不遠處止住了腳步。
她前方赫然是個算命攤子,“仙人指路”四字如今看來,倒是依舊招搖。女子乍見故人,心緒稍微複雜,駐足道:“海日見過先生。”
坐在算命攤子後的莫逆擡眼看一眼海日,也是驚訝。這女子三年來容顏不改,倒是美人依舊,昔年宣平第一美人實在名不虛傳,只是……莫逆隨手一搖摺扇,他三年前見這女子,便知她身中絕毒命不久矣,至如今,這絕代美人的壽數恐怕也……
莫逆笑道:“夫人可要算卦?”
海日搖頭。
莫逆問:“夫人可是尚有心願未了?”
海日含笑,微微點頭:“我自知時日無多……“她頓了頓,“今日相見也是有緣,願先生今後平安順遂。”
她一句話說完,並不留戀,扭頭就走。莫逆悠悠嘆一口氣,算命算命,與其說算的是天命,不如說算的是人心,只要人心智堅硬,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又何須仙人指路?
海日行了幾步,忽然有人在背後喚她:“海日姑娘。”
聲音入耳,饒是她也怔了一會兒纔回過神來,回頭道:“袁爺。”
這人正是袁承海,看這樣子,是往算命攤子的方向去的。二人曾爲夫婦,此時相見,卻莫名無言,昔年袁承海好出入風月之地,結識海日,二人交情不淺,海日也以此爲契機將袁承海引入柳從之麾下,兩人都爲柳從之日後帝業立下極大功勞,只是二人成婚一事,想來卻如同笑話。
莫逆稱海日爲夫人,袁承海卻喚海日姑娘,許多年前他流連宣京青樓楚館,能見海日姑娘一面便是難得,如今這一聲叫喚,卻和許多年前別無二致,溫和平靜。
當年種種,如今想來都好似一夢,人各有命,夢醒便是命盡之時。
海日靜了靜,笑道:“我往京華去。”
袁承海並不驚訝,只道:“姑娘一路走好。”
兩人交談一會兒,海日臨走,遲疑了片刻,提醒道:“安梧不是長久之地,近來邊境不平,恐有禍事將近,你多加小心。”
一別三年,此女銷聲匿跡,又是去了何處,有何遭遇?這等家國大事,許多涉足其中的人尚堪不明下一步動向,她又是如何得知的?
袁承海思緒轉了幾轉,最終只點頭:“多謝姑娘告知。”
無論海日從何處得知這一消息,邊境確實是快亂了。
月國是一頭強自將爪牙收起許久的餓狼,如今新的爪牙長成,蓄勢待發,不見血難解其狼性,可南朝這邊,又有什麼打算?
宣京寧王府。
薛寅呵欠連天,他一抵京就開始成天睡不醒,雖然薛小王爺多年以來就是這麼個吃貨睡神附體的德行,但這次回京後來得尤其誇張,活像是三百年沒睡覺要一次補夠本一樣,也不知他在月國的時候究竟是怎麼過的。左右薛小王爺現在沒正事可忙,自然是怎麼睡得舒服怎麼來,整個人懶洋洋軟綿綿,睡醒了閒暇時如果柳陛下有空,兩人就會下棋。
這盤棋從薛寅回京那一天就開始擺,斷斷續續下到今日,還是沒分出個輸贏,棋面錯綜複雜,白子穩固平和,黑子佈局複雜,一舉一動殺氣騰騰。
執白的是柳從之,執黑的是薛寅。
薛寅打個呵欠,拿着手中黑子玩味了半晌,最後才施施然落下一子。看着漫不經心,棋面上倒是絲毫不顯頹勢,棋風凌厲。他同柳從之對弈許久,弈棋時早無了當年那股藏也藏不住的戾氣與濃烈的求勝之心,卻也不礙於柳從之地位,隨意敷衍,如今他下棋更加隨性,往往不拘泥輸贏卻全力以赴,年少的戾氣漸淡,棋風卻也因此成熟許多,不再一味劍走偏鋒,思慮周全。早年他與柳從之下棋幾乎是十盤十輸,如今卻漸漸有輸有贏,各有勝負。
薛寅落子很慢,往往要好好思索一番,又或吃一塊甜糕再繼續。柳從之落子卻很快,始終不疾不徐,一眼便知其成竹在胸,這人倒當真永遠是這個模樣……薛寅看他一眼,注視棋盤,忽而眼睛一亮,飛快落下一子,有些得意地問:“這樣呢?”
柳從之含笑注視棋盤,落子的手卻停住了。
棋盤上黑白兩方僵持,白方江山穩固,卻始終處於守勢,並不多與黑子的進攻計較,常常規避。然而黑子一方卻難以滿足,料理了一些零散的白子後,終究摩拳擦掌,劍指白方江山。
這一局棋與其說是他二人在弈棋,不如說下的是這江山棋局。
柳從之注視棋盤,含笑問:“如果是你,你待如何?”
南朝避戰不假,但柳從之手下又豈是任人欺辱之輩?該出手時就要出手。薛寅靜了一靜,忽然拿起一枚白子,幾乎不假思索地置於棋盤之上。一招棋出,柳從之面上流露出一丁點讚賞之色,微微頷首。
釜底抽薪,將軍。
既然狼有爪牙,那不妨斷了其爪牙,斷其後路,讓其只能安分!
棋局進入尾聲,幾近塵埃落定。與此同時,有信使快馬加鞭,將第一封敵報送入了宣京。
邊境騷亂,月國流寇入境劫掠,殺傷百姓不少。
這一場戰爭,是從“剿匪”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