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從之用以藏身的這處民居地處宣京北城,城北是市井小民住所,街巷簡陋,來往之人衆多,龍蛇混雜。這民居處在一條小巷深處,乃是一個一眼望之便知落魄的小院,室內物事雖全,然而陳設古舊,也不知柳從之多久派人打理一次。所幸柳從之不是嬌養之輩,薛寅自幼也沒這待遇,故而兩人對此情狀倒都是毫無不滿——只除了一點,晚上太冷,陰風陣陣直往骨子裡鑽。
薛寅這麼個頂頂嗜睡的人,也不太扛得住這天氣,半夜凍醒了一次,清早又給凍醒了,最後索性裹着被子坐在牀上,眯着眼睛倦倦地打瞌睡。
一旁的柳從之僅剩的被子被搶,故而也不繼續休息,而是站起來活動了一下筋骨,又窺了一眼窗外天色。
天邊泛着魚肚白,天色尚早,周圍仍然寂靜,但已隱約能聽聞遠處傳來的人聲。
這情形乍一看似乎毫無不妥,故而薛寅全無反應,可柳從之卻挑了挑眉,微微搖頭。
柳從之生於宣京城北,少年時有不短的時間都生活在這附近,對這天子腳下的貧民窟可謂知之甚多。城北乃流民與窮苦百姓聚居之所,這世道,所有人活命討生活尚來不及,不起早的除了閒人就是廢人,許多貴人尚沒有得閒的功夫,普通貧民又何來這等奢侈?如今天才矇矇亮,但若是一切如常,早該熱鬧起來了,哪能如此清冷,連個叫賣小食的小販都沒影子?
若是他猜得沒錯,外面只怕有人在連夜搜城。柳從之掃一眼窗外,而且,恐怕就要搜到他們這兒來了。
他嘆了口氣,不緊不慢地坐到屋裡唯一一面梳妝鏡前,看一眼鏡中自己稍顯蒼白的臉,微微笑了。
柳從之是個很好看的男人。
他長得不像他爹,也不像他娘——他倒是沒見過他爹,但據他娘說,他長得不俏父。他娘也不是什麼傾國傾城的大美人,面相秀美之餘又帶一絲刻薄,不是什麼有福的面相。柳從之五官只隱約帶一絲爹孃的輪廓,但就是生得好極了。他年幼頑皮時爲了自己這張被說像姑娘的臉沒少和周圍小孩打架,後來長大一點,機緣巧合開始讀書,於是慢慢開了竅,知道打架乃是下策,使伎倆讓人再不敢嘲笑他纔是上策。他少年風光得意時,這一張風流俊俏的面孔着實給他惹了許多麻煩,說什麼難聽的話的人都有過,然而如今已有很多年無人敢拿他這張過於俊美的臉說事——若是實在有人不長眼,他也不介意給那人一點教訓。
這麼一張臉,好看是好看,可惜太顯眼了。
柳從之從梳妝檯下的箱子裡翻出改容物品,認真端詳了一會兒鏡中自己的容顏,而後執起筆,一點一點在自己臉上塗抹起來。
這邊柳從之在忙活,薛寅在牀上也賴夠了,懶洋洋一睜眼,擡眼就看見了柳從之。
柳從之化完了妝容,俯身收拾東西,似有所覺,回頭看一眼薛寅。薛寅定睛看他一眼,一開始以爲自己看錯了,還不自覺地揉了揉眼睛,愣了愣神,才反應過來,這廝是柳從之。
薛寅眨眼,眼前這人……一臉晦暗面帶死氣神色陰沉,臉上有一片可怖的紅黑色斑點,形狀醜惡,令人見之生惡。這麼一個人,本身面目已是被臉上痕跡遮得快要看不清楚了,加之面色黯淡晦氣沉沉,雖未刻意在臉上弄出皺紋褶皺,卻讓人一見他就想問:“您老貴庚?您老幾時歸西?”
柳從之端着這張人見人惡的臉,看了一眼薛寅,問道:“如何,能認出來麼?”
薛寅仔細看了幾眼,一臉嚴肅地搖頭:“陛下手藝高超,一定沒人認得出來。”他覺得就算是柳從之的親媽在這兒,也認不出來眼前這個貨。當然,柳從之的親媽似乎多年以前就只剩一個牌位了。
“好像就要搜到我們這兒了?”薛寅縱然對情勢預料不如柳從之這麼精準,但見柳從之如此做派,哪還有猜不出來的?再說他不是聾子,自問耳力不錯,自然聽得見由遠而近的喧譁聲。柳從之含笑一點頭,虧得他將自己弄成這麼個鬼恨神厭的模樣,他這麼一笑竟硬生生顯得不難看,笑意凝於嘴角,目光清亮,將這張臉上近乎觸目驚心的醜惡沖淡了些許。薛寅爲之嘆服,這臉妝容確實可以說瞞天過海,但若硬說有什麼破綻,恐怕就是這雙眼睛了。
這雙眼太利,神光內蘊,絕非一個將死之人的眼睛。
薛寅這個念頭在鬧中一轉而過,就見柳從之目光一轉,眼神登時變得木訥呆滯,眉間隱隱縈繞着一股怨氣和死氣。感情這姓柳的裝模作樣的功夫不亞於天狼那神棍啊,薛寅心中嘖嘖有聲,聽得外面人聲越來越近,正準備脫身出去避一陣,不料柳從之輕笑:“不必如此。”而後施施然從手邊拿起一件衣服,扔給薛寅,“你也換裝。”
薛寅盯着柳從之給他的這一件……灰不溜秋的破破爛爛的女裝,忍不住磨了磨牙,問道:“你確定?”
“我確定。”柳從之氣定神閒,“第一,人要來了。第二……”他優哉遊哉從懷中摸出兩樣東西,放在薛寅面前,笑道:“別急着走,你先看看這個。”
滿京的士兵在找刺客在哪裡,聲勢浩大,知道的人道他們在找刺客,不知道的人道他們在鏟地皮。今日不見下雪,但滿京城的流言紛飛之狀恐怕遠勝大雪紛飛之景,有人傳聖上暴斃,於是就聖上爲何暴斃發展出了不重樣的二十幾個版本的原因,又逢宣京封閉,滿京搜索令,老百姓們再是不知政事,也明白這是要變天了,故而一面惶惶然閉戶家中不惹事端,一面暢想種種宮廷秘事皇權爭鬥,雖擔驚受怕,倒是一點不無趣。
而真正知道內情的人,可真不覺此事有趣。
袁承海於府中靜坐,莫逆在一旁,仰頭觀天象,手中掐算唸唸有詞。袁承海對神術其實並不盡信,莫逆算這一卦,卻是他自己要算的,美其名曰“爲袁大人解憂。”袁承海本當這神棍要夜觀星象再裝模作樣算上一陣,不料莫逆道:“此卦不可依星象算,陛下如今蹤跡不明,宣京如罩烏雲,若是再以夜間星象算卦,則黑雲罩頂,一絲光線也不可尋矣。”
神棍一開腔實在是吹得離譜,袁承海道:“那你要在白天算?”
莫逆搖頭:“白天也不行,日光太盛,正氣升騰,不符陛下如今境況。”此人手搖摺扇,淡淡道:“此卦必須得在破曉時分算。是明非明,是暗非暗,生死並存,正合此卦卦象。”
於是在薛寅和柳從之爲了一件女裝糾纏的時候,莫逆在觀天象,掐指算卦。
莫逆這人一正經起來,就讓人知道他當年“逆命”的外號絕非白來,神情嚴肅,不說一身仙風道骨,那也是一臉仙氣縹緲,氣勢着實十分唬人。袁承海本無可無不可,這時也被勾起了點興趣,靜候莫逆答案。只聽半刻之後,莫逆一臉爲難地嘆道:“此卦……”
袁承海淡淡道:“此卦如何?”
莫逆搖頭嘆氣,“卦象複雜,陛下福緣深厚,乃是吉人天相逢凶化吉之命格,若遇貴人,便更上一層樓,戰無不利。然而……”
世間萬事,就屬這“然而”二字壞事,袁承海道:“然而如何?”
莫逆道:“此卦喻生,也喻死。死生互衝,九死一生……”
袁承海聽着淡淡一笑:“如此,你就是什麼也沒算出來?”
又生又死,可不是什麼都沒算出來麼?
莫逆神色一點不見尷尬,無奈嘆道:“陛下乃是真龍天子,運數天成,不受凡力所佐。陛下命數之奇,我平生謹見,恐怕已非我力所能及。陛下一生……”
袁承海問:“陛下一生如何?”
莫逆肅容道,“陛下一生改逆命數多矣,以致命格大變,成人之所不能成。逆命者或有通天福緣,又或有通天禍患,其中種種,着實難測。”
柳從之若聽見莫逆此番言語,必定要含笑嘆一聲:“我之命數,何必由天?”
不過柳從之沒聽見這番話,自然也不得反駁,他在做一件事——讓薛寅乖乖地套上女裝。
這還當真不是柳從之有意爲難,事情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搜查之人已然在即,柳從之含笑給出的,卻是兩份身份憑證,憑着這兩張紙,再加上對應的路引,他們才能順利出京。
這兩份身份憑證,一人是身患重病的古怪鰥夫秦老漢,一人是秦老漢獨女,嫁不出去的古怪老姑娘秦江。
薛寅瞪着這兩份路引咬牙切齒,姓柳的若是沒遇到他同行,難道又能憑空變出一個“女兒”秦江?
柳從之向來善解人意,此時自然誠懇地解釋:“爲防有變,此地備有幾份憑證。若我是一個人,自然不必用這父女二人的身份,但此時我們是兩人,只能將就。”
薛寅咬牙切齒,盯着那件女裝,深深吸氣,而後一把奪過,面無表情,十分利索地更衣。
柳從之於是脣角勾起,“想通了?”
薛寅面無表情地穿衣,並不理會。外面聲音將近,柳從之於是也不多說話,湊近兩步,替薛寅梳理起他本就睡得稍顯散亂的頭髮。他既然要換女裝,自然也得梳女頭,做戲沒有做一半的道理。柳從之替薛寅將滿頭長髮理順,他一手拿着梳子,另外一手輕按着薛寅的頭。柳從之手指冰涼如寒鐵,冰冷的溫度觸上頭皮的剎那,薛寅只覺渾身一僵,又是戒備又覺古怪,頭皮發炸,一時來不及多想,本能地往後一閃。
柳從之靜立原地,看一眼自己的手,稍微苦笑着搖一搖頭。
柳攻用冰涼涼的手去摸薛喵的毛然後薛喵炸毛拋開了╮(╯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