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寅知道自己喝醉了。
這不稀奇,他是來買醉的,以他這等酒量,若是不醉,那楚楚閣的酒未免也兌太多水了。不過事實證明楚楚閣的酒非但沒怎麼兌水,酒勁還不小,初入口不覺得烈,實際上後勁極大,薛寅暈暈乎乎昏昏沉沉,隱約聽到耳畔曲聲婉轉如流水,整個人如同浮在雲端,愜意非常。
薛寅一點不羨慕薛明華那樣千杯不醉的酒量,人生難得糊塗,更難得逍遙,酒是好物,一醉未必能解千愁,但也能得片刻糊塗,半夢半醒間,薛寅做了一個夢。
他人在軟玉溫柔鄉,京華煙雲裡,卻夢到朔風凜冽,森寒嚴霜——那是北化,凜冬時節的北化,處處被霜雪覆蓋,滴水成冰,眼角一滴淚也能被凝成冰珠的北化。
薛寅生來畏寒,一到冬天就足不出戶,然而到最冷的時候,再多火盆被褥似也無法驅散四面八方而來、堪稱徹骨的寒意,實在冷得不想動,就只想睡覺,然而勉強睡下,一覺醒來,渾身上下仍然冰涼。他年幼時實在體弱,受了凍極易發熱,有次燒得渾身滾燙,神智模糊,險些喪命。老寧王后怕之餘,又實在擔心養不活他,於是冬天最冷的時候,就給他喝酒。
烈酒入喉,一路從喉嚨燒到心口,以其辛辣驅散四肢百骸的寒意,年幼的薛寅醉得迷迷糊糊混混沌沌,臉頰通紅窩在父親的懷抱裡,老寧王輕柔地拍他的背,開嗓唱歌給他聽。
南地的歌輕柔如水,婉轉清麗,北地的歌卻蒼勁豪邁,老寧王一屆武將,更是隻會唱戰歌,然而沒有一首曲子比戰歌更適合滴水成冰的凜冬——那是能夠撕裂風雪,能夠在呼嘯狂風裡遠遠傳出去的狂曲,那是……北化的曲子。
似乎能覺察到呼嘯的寒風,薛寅在夢中打了個寒顫,稍微清醒了些許,環目四顧,卻看見一個小姑娘抱着琵琶,怯生生地看着他:“爺你沒事吧?”
薛寅慢了一拍,纔想起這姑娘是誰,暈乎乎的也懶於招呼,瞅一眼她手裡的琵琶,揮了揮手:“琵琶給我。”
黃鶯驚訝地把琵琶遞給他,薛寅醉得厲害,看東西都是糊的,於是把琵琶抱在手中,閉着眼睛摸弦,慢吞吞彈起了夢中那首曲子。
曲聲熟悉。
他是醒了,還是醉了?
他當然是醉了。
再無人會給他唱這首戰歌,他甚至也回不去那等天寒地凍寒風凜冽的要命地界,他醉了,人在夢中。
一邊的黃鶯本還詫異這位醉得一塌糊塗的主兒要她的琵琶是做什麼,聽到樂聲,卻不吭聲了,垂首傾聽,小心地擡眼打量薛寅,見對方雙頰通紅,眼神迷離,不覺心頭一跳,臉稍微一紅。
一曲奏畢,黃鶯悵然若失,還未回過神來,就聽見身後有人推門而入,她回過身,吃了一驚,氣勢好足的人!
柳從之相貌極佳,俊美英挺,強過薛寅,黃鶯一瞥之下,心頭卻丁點綺思也無,柳從之周身氣勢太盛,雖然神情平和,但黃鶯幾乎連多看他一眼都不敢,下意識地噤聲,垂頭,聽身後薛寅迷迷糊糊叫出柳從之的名字,心頭一驚,霎時更加緊張,垂着頭一步也不敢動。
兩名侍衛齊聲道:“爺!”
柳從之一進來,門內神智仍正常的人俱是緊張,唯有薛寅眯着一雙醉眼,深深皺起了眉。
他看人不太真切,恍恍惚惚覺得眼前這人應該就是柳從之,但神智不太清楚,自己做夢做得好好的,眼前怎麼會出現姓柳的?這張俊臉他實在是看得印象深刻,故而一入眼就覺無比煩躁,忍不住伸手在眼前揮了揮,似乎要將眼前的人臉揮走,嘴裡喃喃:“你怎麼可能在這兒?”
他雖是自語,但屋子不大,其它人俱都聽得清楚明白,兩侍衛面面相覷,神色古怪。
柳從之面上含笑,本待開腔打個招呼,聽見這一句,稍微揚了揚眉,笑道:“我怎麼不能在這兒?”
聲音一入耳,薛寅這下不光眉頭皺了,連臉也皺起來了,一臉苦惱地搖頭:“我一定是看錯了,怎麼會這麼倒黴?”他眼前晃得厲害,索性把眼睛也閉上了,睏意涌起,打了個呵欠,索性把懷中琵琶往桌上一放,趴桌上睡了過去,還不忘用手把耳朵遮住,看上去一派閒適、十分滿足地睡了過去。
屋內一片寂靜。
兩名侍衛眼觀鼻鼻觀心,一聲不吭,也不擡頭去看一眼那一定笑得很溫柔很好看的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的臉當然是賞心悅目的,奈何再賞心悅目也不是誰都能看的,當然,顯然也不是誰都愛看。
柳從之看着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薛寅,搖頭一笑:“看來我是來得不湊巧。”
沒人吭聲。
柳從之將視線轉向黃鶯,“這位姑娘是?”
黃鶯小聲報出自己的名字。
“黃鶯姑娘是來陪他的吧?”柳從之微微一笑,“如今既然他已醉了……”他看一眼薛寅,話音忽然一頓,停了停,才道:“那姑娘先下去吧,告訴何姑姑,我會差人送他回去。”
黃鶯垂頭應下,柳從之轉向兩名侍衛,“你們二人送他回去。”侍衛應聲,柳從之瞥一眼薛寅,見後者似乎仍然睡得香甜,於是加了一句:“不過也不急於一時,等他睡醒吧。”
兩名侍衛再度應聲。柳從之轉身打算離開,一名侍衛忍不住問道:“爺什麼時候回去?”
“我一人出行,反而方便,不必多慮。”柳從之腳步一停,“我去見一個故人,晚上自會回宮。”
故人?
怎樣的故人?
薛寅仍舊閉目呼呼大睡,似乎對柳從之的離去毫無察覺。
他是聽到了柳從之說話還是沒聽到?
當然是沒聽到,他還在夢裡,夢裡大雪紛飛,雪花冰涼,烈酒滾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