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之危難
薛寅這一擊來得毫無預兆,疾如雷霆,朝堂之上天子手刃權閹,這戲碼別說是沒看過,簡直是連聽都沒聽過,你幾時聽過皇帝殺人是自己動手的?更別說是直接誅於朝堂。即便痛恨華平者如霍方,此刻也被震在當場,一時回不過神來,其餘華黨官員渾身冷汗直冒,慌了手腳,大殿自最初的死寂之後,哄地一聲混亂了起來,有人倉皇有人欣喜,亂成了一鍋粥。華平掌權已久,依附於其的大臣不知凡幾,驟見華平殞命,竟有人大喝“來人”,宮內護衛呼啦一下涌入內殿,見這陣勢,卻都不知所措。
華平歷久不倒,還是有兩把刷子的,至少這宮中多是他的人,他甚至和御林軍首領關係非常不錯,而薛寅這皇帝卻是個正兒八經的外來戶,地皮都沒坐熱呢,勢力自然也談不上,雖是皇帝,可是乖乖,名義上的皇帝招呼沒打把正兒八經的第一號人物給捅了,這可怎麼辦?
薛寅在華平屍體前站着,有一下沒一下把玩着手中匕首,冷眼看着殿上亂哄哄的大臣和不知所措的侍衛,驟然爆出一聲暴喝:“全部給我停下!”
殿內倏然一肅,薛寅雙眼含煞,神情兇狠如獸類,“華平無德無能,以宦官之身干政,奸佞誤國,如今更裡通月國,禍亂朝綱,已爲朕親手誅殺。”他擡頭,神情冰冷地看着亂作一團的大臣,“朕爲天子,代天受命,誅殺奸佞。諸位都是有名有姓的國之棟樑,跟着個作亂的太監下黃泉作伴可就不好了。”
與此同時,殿內再次涌入守衛,這批守衛不着正規侍衛服,正是薛寅自北化帶來的親兵。天狼一身青袍,冠帶瀟灑,向薛寅單膝下跪:“屬下來遲,累陛下受驚,請恕罪。”
“無事。”薛寅一指華平屍體,“把這個處理了。另外傳令下去,立刻讓人圍華府,一切財物充公。”
“是。”天狼瞥一眼華平屍體,面上毫無驚色,使了個眼神,左右兩個侍衛上前,直接將華平屍體拖走,地上空留一片血污。
天狼不再說話,侍立一旁,其餘北化軍一動不動,把持大殿各處。薛寅坐回龍椅上,淡淡道:“諸位愛卿可想好了?”
他突然來這麼一手,北化親兵又幹脆利落地把持了宮中兵權,在場的都不是傻子,心裡都知道怎麼回事,然而華平已死,哪怕是華黨的,也犯不着爲了個死太監——這時還真是個死太監了——觸皇帝黴頭,再怎麼說,這也是皇帝不是?更何況還有那恨不得彈冠相慶的。霍方即刻下拜:“陛下聖明!華賊爲禍朝綱已久,惡行累累,罄竹難書!陛下能除此賊,實是我大薛之大幸!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其餘臣子同樣下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要這羣人安安心心地跪一次,也當真是難得,薛寅坐在龍椅上嘆氣:“衆卿平身。”
至此,華平的事情就可以告一段落了,老太監厲害不錯,但再厲害也死了,掀不起什麼波瀾。這齣戲鬧完,事情又回到原點,柳從之大軍厲兵秣馬,就在城外了,要怎麼整?
新皇剛纔露了這麼一手,倒教人對他對了一分信心,結果薛寅在滿朝文武的目光中一攤手,仍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諸位怎麼看?”
下面人一對望,嘆氣。霍方出列:“自華溪至宣平,要渡瀾江。瀾江堪爲天險,臣以爲,應當派兵前往瀾江阻截柳從之部隊,儘量將其拖住,同時在宣京設防,以備迎擊。”他說到這兒,忽然頓了頓,似乎有些猶豫,“另外,宣京兵力實在不足,應當急召遼城王溯回防勤王。”
聽到霍方的後半句,薛寅眨眨眼,漫聲道:“遼城啊……是該如此。”他揮了揮手,“不過事關遼城,一會兒再說吧。”
不是他懶,而是遼城實在是個大麻煩。薛朝一路被柳從之從南面邊境打上來,先是佔了江南,而後以魚米之鄉爲根基開始北擴,一點點鯨吞蠶食,目前實在是把薛朝大半江山都給佔了。如今數一數薛朝領地,也就只有宣京以北,月國以南這一片,其中除宣京及其附近,其餘地方大都貧瘠,薛寅的老家北化就更是鳥不拉屎的窮地方,這些地裡駐軍人數足夠的,也就只有邊境重鎮遼城了。
遼城守將王溯,乃是一名武勳不弱的將領,本是柳從之舊部,因恰好受先先帝賞識,三年前被派去接替柳從之守遼城。據薛寅所知,王溯妻小本來留在宣京,也是爲了防他起二心,結果王溯年方十五的女兒出落得太漂亮,不幸被華黨一個敗類給糟蹋了,自盡而亡,王溯的妻子悲傷太過,暴病身亡。結果就是,華平公公和這位手握兵權的駐邊將領結下了血仇,只得連忙召王溯回京以便加害,但王溯妻女皆亡,孤家寡人一個,也就豁出去了抗旨不回。這人跟了柳從之許久時間,倒是學到了點柳從之的本事,有本事把手下皇帝老子給的兵都帶成自己的親兵,軍隊在手,饒是華平也奈何不得。
華公公本待出兵討伐,但還沒來得及行動,柳從之反了。兩頭起火,只得先回去看燒得烈的那一邊,現在柳從之這把火燒得何止是烈,簡直是要燎原了,王溯則是端守遼城,拒不回京,也不投柳從之,就這麼耗着。
所以,結論是。霍方的提議雖好,但遼城實在是啃不動。這兩年派去召王溯回京的聖旨都不知發過多少張了,雖然現在華平死了,局勢可能會有改變,但哪怕來了呢?遠水救不了近火。
柳從之是在造反,和談無望,霍方說得不錯,出兵是目前唯一的辦法,薛寅託着下巴,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派多少兵?誰願出戰?”
堂下一片寂靜。
薛寅眯着眼把下面一張一張臉掃過去,本朝武將,傳奇者莫過於江賀與柳從之。前者被華平間接害死了,導致其手下將士怒不可遏,也直接成了柳從之反叛的□□。還算有能耐的王溯和華平仇深似海,拒不勤王。柳從之從南邊起兵打上來,手下降兵降將越來越多,反觀朝廷這邊,人手越發的少,派兵去打柳從之倒像是給他送人去的一樣。到現在,還站在這兒的武將,多是濫竽充數上不了檯面的角色,打仗?簡直像個笑話。
薛寅一曬:“無人願往?”
堂下武將紛紛垂頭,寂靜不語。霍方似想說話,然而眉頭緊鎖,顯然心中也並無合適人選。
一片死寂中,一個聲音響起:“陛下,臣自請出戰,願率五千名士兵,前往瀾江伏擊柳從之。”
薛寅向聲音的主人看去,是個站在隊伍末尾的年輕人,着五品文官官服,身材修長,卻是個年輕俊朗的文士。薛寅擡了擡眉毛:“你是誰?”他現在還真只認得有頭有臉的大人物。
年輕人長身而立,冷靜自若,沉聲道:“回陛下,兵部五品參校,顧均。”
參校是兵部的文職,掌軍中雜物,物資分配,卻不負責採買,不是個頂重要的職位,也無甚油水。薛寅看他一眼,“你是文官,可曾上陣殺敵?”
顧均眼也不眨:“並未!”
“你是否習得武藝?”
顧均道:“臣曾習武,然而武藝微末。”
“那麼……”薛寅饒有興趣地看着似乎信心十足的顧均,“你既非武官,又不曾帶兵,朕爲何要把軍隊交給你?”
顧均似乎早料到他有此一問,朗聲道:“家父曾言,國之危難,匹夫有責!顧均雖僅是一介書生,但也上得馬背射得弓,亦曾研讀兵法,懂行軍佈陣之道。今軍情緊急,顧均雖是微末之輩,也願盡我所能,阻柳從之於瀾江!”
一番話說得響亮而自信,薛寅掃了一圈下面默不作聲的羣臣,正待開口,忽又想起了什麼,“你姓顧,你的父親是……”
顧均垂首:“陛下明鑑,家父正是顧源。”
薛寅恍然:“怪不得。”顧源,字致文,名重天下的大儒,天下讀書人的楷模,柳從之的啓蒙恩師,剛正不阿,忠君愛國……已於三年前病逝。薛寅頓了頓,看一眼顧均:“你很不錯。”
柳從之大軍壓境,人未至威已臨,朝中武人,竟無一人有膽子站出來。不過也是,此去敵我兵力如此懸殊,無論勝負輸贏,只怕都難逃出性命去,幾乎有九成是必敗。這顧均,倒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有文人血性。薛寅念及此處,忽然心中一動,又問:“你的兵法可有人教?”
顧均道:“臣曾蒙黃景明先生指點。”
薛寅點頭,黃景明亦是名人,昔日江賀之父江定便是以此軍師爲助,爲先先帝平定江山。先先帝——姑且就這麼稱呼着吧,年輕時與其餘皇子奪嫡,最終勝出,坐上了龍椅,也確實是個人物,在他治下江山也平定了幾年,奈何晚年昏庸,求神信道,才讓這江山落得這局面。黃景明也是老一輩的傳奇人物了,追隨江賀之父,立下赫赫戰功,以兵法通神而聞名,然而如今江賀父子、黃景明均已離世。薛寅不過想到黃景明在世時與顧源關係甚好,纔有此一問。
幾問之下,薛寅心中已有成算,發問道:“宣京守軍還有多少?”
兵部尚書出列,此人乃親華平一派,在薛寅跟前幾如隱形人一般,只剛纔見華平身故纔有些許動容,不過很快,一張老臉就端得四平八穩,丁點聲色不露:“御林軍七千,京郊守軍一萬七千。隨冷言出征的十萬人目前只有三千回京。”
區區三萬的兵力,也實在是窮途末路了,薛寅嘆氣,注視顧均:“我撥給你一萬人,如何?”
顧均尚未反應,當即有人色變:“宣京只留兩萬兵力,如何能成?”
薛寅不爲所動,“那三萬兵力就守得住宣京了?”
那人語塞,薛寅冷笑:“既無人願出戰,那麼就讓願出戰的人去吧。”又道:“顧均,你很合朕的意,希望你能活着回來。”
顧均跪下叩首:“願顧均不負陛下所託。”
薛寅搖頭,“記住朕說的話就好。”他懶散地打個呵欠,他的囑託?不,他不指望顧均能贏,他甚至也不指望顧均能回來,他只是好奇,以顧均體現出的自信與膽量,他能做到哪一步?
大廈將傾,窮途末路,一個人再如何力挽狂瀾,也不可能改變時局,不過有趣的是,歷朝歷代,每到這種時候,似乎總會有那麼一兩個不怕死的人站出來,哪怕心知肚明所做都是徒勞。當然,如今也就顧均一人會做這事——現下這滿朝大臣,又有多少已經盤算着要跑,或者盤算着投降的呢?
薛寅拖着下巴,幽幽地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