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寅坐在馬上,哦不,柳從之身前,沉默了一會兒。
他們前面停住了沒在走,後面的人不明所以,也沉默了,只有兩人身後的人看得清楚情況,那負責喊話的士兵倒是不傻,看見這景象雖然吃了一驚,但也沒愣頭愣腦爆出一嗓子吼得滿谷皆聞,至於小遊九……嗯,小遊九的表情很深沉。
他表情深沉地看一眼薛寅那受了驚後重新站穩的馬,再看一眼柳從之馬上的兩人,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沉默一會兒,驟然露出一個笑容。
雖然小遊九一張臉生得好看,也不得不說他這個笑容十分猥瑣,簡而言之就是有一股……讓人一見就想抽打他的神氣。
不過還好,薛寅背對着他,而且正在發愣,腦子不太清醒,所以沒空管他,柳從之當然也沒心思轉頭看這小鬼,故而這小鬼頗爲自得地笑了一笑,臉上寫着果然如此四字,接着半帶唏噓地搖了搖頭。
那句老話怎麼說來着,世風日下啊。
這個世界果然太複雜了。
恩,雖然這一點,似乎輪不到小遊九同學來操心。
薛寅正在竭力忍耐。
他不想動作太大然後兩人一起摔下馬去,主要是這破地方不管摔到哪兒都不太好看,一不小心再驚了馬就不好玩了。
但柳從之不放過他。
柳陛下的手依舊按在他肩膀上,旁人看着約莫就是輕輕柔柔地一搭,只有薛寅自己知道柳從之手上帶的力道絕對不小,至少他無法從容地把柳從之的手從自己肩膀上拿下來然後再飛快跳回自己馬上,所以他只好強自壓抑着額上冒出的青筋,咬牙問道:“陛下這是在做什麼?”
柳從之仍然按着他肩膀,對他的質問恍然無覺,上下打量一下他,關切問:“你沒事吧?”
柳從之一臉關切,薛寅看他看得牙癢癢,一字一句道:“請陛下把手拿開。”
柳從之打量他,低笑一聲。
兩人貼得極近,薛寅的後背幾乎就貼着柳從之的胸膛,小薛王爺莫名覺得後背燒得慌,不自覺臉竟然有些發燙,頓時幾欲吐血,他幾時臉皮變得這麼薄了?不對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薛寅神色抽搐,他想明白了,這姓柳的就是來克他的。
柳從之笑了一笑,湊在他耳畔道:“小心點,可別摔下去。”
“姓柳的你能放開麼?”薛寅額上冒青筋,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柳從之含笑,忽然輕柔地放開手。
他柔聲道:“你沒事就好。”
聲音極柔,聽得薛寅一個恍惚,之後回過神來,飛快跳回自己馬上,不再說話。
柳從之只是微笑。
薛寅面頰上還有薄紅,餘怒未消地扭頭看他,卻是一怔。
柳從之騎在馬上,脖頸間卻有什麼隱隱在發出亮光,難得在這濃霧中也看得清楚,薛寅仔細看去,卻發現那是柳從之掛在頸中的吊墜。
遊九給柳從之的,名叫觀音玉的吊墜……
奇了怪了,沒聽說過這玉還能發光的,小遊九身無長物一個流浪兒 ,身上這東西還真不簡單。
柳從之低頭也看到了那玉,若有所思,薛寅忍不住問:“這玉到底有什麼玄機?”
“沒什麼。”柳從之笑笑,神色如常道:“既然你沒事,我們繼續走吧。”
柳從之不願多說,薛寅也就不問,繼續開始趕路。小薛王爺在馬上慢悠悠地走出去許久,總覺得有哪裡不對,過了一會兒才突然醒悟過來。
他剛纔怎麼沒踹柳從之一腳?
算了,冷靜……欺君犯上可是大不敬,這姓柳的吧……
薛寅揉揉腦門,不想了,再想腦袋疼。
過了這一段窄道後,前方的道路驟然開闊,不久就順利出谷,之後地勢平坦,一行人行進的速度驟快,消失在了矇昧的夜色中。
與此同時,宣京城中。
已經入夜,然而宣京城中燈火通明,全城戒嚴。新皇帝好不容易“死”了之後,宣京亂了一陣,也算勉強迎來了一段時間的平靜,暗地裡再怎麼鬧,總算沒鬧到明面上來,馮印手下人手夠多,至少將這宣京一城壓得嚴嚴實實的,城裡掀不起風浪,可今天卻不知颳了哪門子邪風,又戒嚴了。
這是有完沒完啊。
小老百姓心裡嘀咕個不停,如今連頭頂上這片天都不知道是哪片了,夭壽哦。
皇宮之內。
宣京皇宮經歷了重重變遷,從薛寅登基到改朝換代再到如今,似乎從未消停過,再是金碧輝煌氣勢恢宏,也在這多番波折下被磨出了一份冷寂。馮印站在空曠的宮殿中,擡頭第一眼就能看見上方的龍椅。
這把象徵天下至尊的椅子極其寬大,椅上刻有龍紋,看上去威嚴十足,然而映着這滿殿空曠,又有一股說不出的蕭索之感。
萬般不情願登基的薛寅坐在這椅子上的時候,想的是這椅子又冷又硬,硌得他骨頭疼。
反叛謀國野心勃勃的柳從之最終坐上這把椅子的時候,笑得從容不迫,心頭卻閃過感慨:人在高處不勝寒。
權勢是最美好的毒藥,皇位象徵着最爲顯赫的權勢,天下至尊,富有四海,縱然隨着這無限尊榮一同加身的還有四海之責,縱然其間種種,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對於沒有得到它的人來說,它顯然是一個難以抗拒的誘惑,令人目眩神迷,情難自禁。
馮印遙遙望着那把椅子,目光火熱,神情冰涼,眉頭緊皺。
他這時看上去已經不像那個渾身兇燥之氣、殺氣騰騰的才露出獠牙的孤狼,收起了渾身煞氣,神色卻更加狠辣,彷彿孤注一擲,被逼上絕路的狼王。
柳從之要來了。
他費盡力氣,趕在柳從之身體抱恙時動手,籌謀已久盡在此一舉,可卻愣是沒能弄死這麼個病怏子,這人彷彿有九條命,總能從不可能的地方逃出生天。
他也總能從本該不可能的地方出來,給敵人致命一擊。
柳從之三字幾乎已成馮印一生夢魘。馮印豁出去了起義反叛,是連皇帝老兒也不屑跪的人,卻得跪柳從之!
馮印思緒紊亂,忽聽身後傳來一聲叫喚,纔回過身來。
“大人。”一名女子俏生生地端立殿中,柔聲道:“時候不早了,您該休息了。”
此女一身藍裙,清豔脫俗,正是海日。宣京城裡的流言不假,袁承海袁大人頭上戴了好大一頂綠帽子,綠得發黑。
“現在休息了就不知明天是誰給我收屍了。”馮印神色複雜看她一眼,眼神卻不自覺柔和了些許,如今是非關頭,本非迷戀女色的時候,可海日……
女人安靜地看着他,神色柔和如水,她出身風塵,閱人太多,故而處變不驚,甚是從容,青樓女子多俗媚,海日媚,卻清,容貌第一眼見恐怕不至於驚豔,但越看越細緻耐看,剪水雙瞳黑白分明,目光極柔。
極像馮印記憶裡的一人。這人已去經年,如非見到海日,他幾乎已記不起那人模樣。
海日微笑:“那我陪着大人。”
她行至馮印身前,馮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伸手,輕輕描摹海日的面頰。馮印一雙手粗糙無比,動作卻是輕柔細緻的,海日眼睫動了動,之後安靜地不做反應。
馮印靜了一會兒,道:“我給你一筆錢,若我此番出事,你自己逃吧。”
海日驚訝地睜大眼,“大人……勝負未定,怎能說這種喪氣話?”
馮印瞥她一眼,只沉沉一嘆:“此番是我躁進了。”
他當時打算動手,就有人極力勸他,這不是好的時機,他卻孤注一擲,決意動手。事實證明柳從之染病確實是千載難逢的機會,然而他卻未能把這個局布得好一些,棋差一招,滿盤皆輸。
如今柳從之要來了,而對上柳從之,馮印……並無信心。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柳從之是個多麼可怕的敵人,正因如此,他並無信心。
馮印心灰意冷,海日湊近一步,輕柔地替他按揉沒心,馮印嗅到她身上傳來的淡淡幽香,心情忽然好了些許,勝負未定,男兒一生闖蕩至今,爲的不就是生死一搏麼?
就算如今宣京亂成一團,早前壓得住的如今也壓不住了,人心離散,那又如何?宣京還在他手,他便……還有勝機。
是了,他還可以找一個人商量……
馮印滿腦思緒,很快拂袖而去,海日立在殿內,目送他匆忙的背影,眼神卻頗爲複雜,殿內有冷風穿堂而過,拂過她身側,冷風帶起淡淡幽香,散了開去,海日嗅着這香氣,眼中閃過一絲諷刺之色,過了片刻,閉上了眼。
翌日,宣京大亂。
一夜之間,宣京城內被貼滿“討馮賊書”,信上痛斥馮印弒君罔上,謊報柳從之死訊,把持朝政,妄圖謀國,又歷數馮印爲人兇戾狠辣,爲除異己不擇手段,斷不可讓此人竊取天下云云。
此書一經貼出,全城大譁,不管是知道的不知道的都紛紛吃驚,要知宣京昨夜戒嚴,四處都有巡兵,至天亮方休,貼這書的人不知是使了什麼神通,才能在這種情況下還把這信貼得滿城都是?
這邊亂子剛起,馮印就得知了消息,登時怒不可遏,命人將書信盡數毀去,然而百姓大譁尚是其次,真正可怕的,是朝堂上的變動。
彷彿一夜之間,所有曾經對馮印有所不滿的人都決定不再忍下去,朝中清流、僥倖還未被清算的薛朝舊臣、柳派舊臣,甚至一些留京的武將都擺出姿態反馮印,就算馮印手中有兵,但其餘人也不都是吃素的,況且人數一多,事態就越發嚴重,馮印平時雷霆手段,然而壓得了人一時,到底不能一世如此,如今一亂,便是大亂。
馮印怒極,反而冷靜了下來,他手下的士兵都是他一手帶出來的,絕不會反戈相向。馮印知這等情況一定有人煽風點火,但時間緊迫,他顧不得這許多,索性快刀斬亂麻,先全城搜尋,打算將這波鬧事的人給囚起來,在全城上下安插上他的人,嚴陣以待柳從之。
事情至此,似乎還不算太壞。
可前兩個壞消息,也僅是壞消息而已,隨之而來的第三件事,卻是致命的。
作者有話要說:馮大人瞅着龍椅感慨萬千,薛喵:纔不告訴你這把椅子上嵌的珍珠都被人扣了呢。這是我發現的小秘密【坑爹的……
喵對狐狸完全沒啥抵抗力。。望天
另外馮大人揮揮手,終於要拜拜了好開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