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寅蹲在柳從之的身體——暫時還不是屍體旁,嚴肅地思考一個問題。
柳從之竟然要死了。
這人懷着一顆金剛心,一張臉皮厚若城牆刀槍不入,一條性命貴極卻又賤極。貴在他一人生死能牽扯天下大局、百姓福祉,賤在他生命力蓬勃如野草,平生最擅逃命,再是四顧無援近乎絕望的景象,他也總能從絕境死地裡開出一條生路,所以他能在被貶爲庶民後東山再起,所以他能從橫屍遍野的戰場上脫穎而出,柳從之的傳奇之處在於,他總能活着。
朝堂險惡,沙場征伐,活到最後的,纔是贏家。
如今,這麼個無數次死裡逃生,似乎永遠不會陷入絕境的人物,虛弱垂死,倒在薛寅面前。
柳從之竟然要死了。
大名鼎鼎、一生傳奇、文采斐然、武勳耀眼的柳從之……竟然要死了。
薛寅皺眉,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心情如此焦躁,柳從之瀕死,他便沒了管束,此事於他,可不是好事一樁?他只需任這人自生自滅……薛寅搖搖頭,低聲問:“我有什麼可謝的?”
薛寅神情帶一絲浮躁,柳從之卻笑得安穩平和:“我非寂寂無名之輩,柳從之若死,總得有人拍手稱快,又或哀輓嘆息纔是……”他聲音越來越虛弱,停了一會兒,低聲道:“若無人知我死訊,豈非遺憾?我一生孤身獨行,孑然一身,死時能得一人在旁……總算並不寂寥。”他的話越說越慢,也越說越吃力,然而脣角笑容仍然不滅,眼神溫潤,目中神光猶在,“你是個很有意思的。”
薛寅一開始聽得發怔,聽到最後一句,驀地磨牙,咬牙道:“你就這麼認命?”
他瞪着柳從之的眼睛,姓柳的一副含笑就死的從容模樣,他看過千遍萬遍柳從之這張臉上溫文的笑容,每一次見都想一巴掌抽上去,這一次卻出乎意料地不想抽了……他想一腳踹上去。
他也不知自己在煩躁個什麼,道:“你還有力氣白話,就沒功夫想點實際的?還沒死呢就留遺言了——你不是柳從之麼?”
英雄末路,傳奇隕落,看在眼中,總生淒涼。姓柳的在驚濤駭浪裡行了半輩子,好大名氣,活得驚天動地,卻是要死得如此寂寂無名?那他還不如直接衝上去補上一刀,砍完了事,還解了心頭大患,合該彈冠相慶。
柳從之聽得一怔。
你不是柳從之麼?
這是第一次有人對他說這話。
柳從之是誰?柳從之是個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落淚,見了棺材也不落淚的……冥頑之徒。當年他娘爲他取這個名字,只願讓他一生安分守己,平平安安。他卻不願,不管是誰,他都不從,他只從自己……這名字至如今,已成一個莫大的諷刺,同時也是他一生寫照……從不從命的柳從之,也認爲自己從不認命的柳從之,爲何這次又認命了呢?
柳從之神色帶一絲寂然,看了看自己痙攣抽搐不定的手。
爬不起來?他當然有過爬不起來的時候,他一生波折至此,最險的時候,又何止是爬不起來?可這次……
柳從之虛弱地閉目。
暗夜寂靜,寒風呼嘯着刮過這片空曠的野地,一點點吹散殺伐後的血氣。此爲北地,北風之寒,寒如嚴冰,凍僵他四肢百骸。北風之烈,烈如刀鋒,割開他遍身舊傷。他一動不能動,思緒卻分外清晰,忽然明白了自己爲何會……閉目待死。
一生野心勃勃,慾壑難填,他爬得越高,想要的就越多,於是一直往上爬,爬得越高,路也就越窄,能夠信任的也就越少,想要把持在手裡的卻越多……於是當他轉身,身側已然空無一人,舊人已逝,前塵已往,去路莫測,危機四伏,吉凶難測。
帝王享受這人間最多的金銀權勢,故而也承擔最多的責任,面臨最複雜的局勢。
頭上懸劍,喉中含鐵,如此度日,固然快活,恐怕有時也……疲憊。
這一份疲憊日積月累,和着體內舊患日日夜夜不停歇製造的痛楚,終究混成一抔碎冰,沁入他四肢百骸,消磨他那近乎鋼鐵一般強硬的意志,最後在這一場肆虐的北風中,吹涼他一腔野心與鬥志。
“我……不過是柳從之啊。”
柳從之輕輕一聲喟嘆,只感到出奇疲倦,他醒得太久了,也咬牙掙命掙了太久,一口氣放鬆下來,就覺四肢軟綿,再也不想動一下,只願長睡,再不醒來。
十年前的隱患,如今終成大患。若無昔日因,怎來今日果?
他這十年,恐怕真是從閻王爺手裡搶回來的,若真是熬不過這一劫,他卻也……無話可說。
他長睫微動,薛寅忽覺他眼角有什麼在閃爍,仔細看去,卻是一滴淚,而後很快被肆虐的寒風吹得近乎凝結成冰,掛在柳從之眼角,微微閃爍。
英雄末路,傳奇終了,不過如此。
柳從之是逆天傳奇,可也是……一介凡人。
天色微亮,山洞中隱隱傳來亮光。
薛寅灰頭土臉,坐在火堆旁,周身擺着一大堆小東西。
這些小東西一字羅列排開來,分別是暗器機關,各色傷藥解毒粉祛獸粉,當然也不乏什麼迷藥毒藥——看這些東西就知道戴這些東西的人不是什麼好東西,接着還有什麼鹽巴調料若干,嗯,還搜刮出一壺烈酒。薛寅把酒放在自己身邊,把那什麼一擡手扔得老遠,最後拿起手中鹽瓶,有心讓旁邊那個人嚐嚐傷口上被撒鹽的滋味,但到底大度,還是放下了,拿起從柳從之身上搜刮出來的傷藥,再加上他自己打的包紮傷口用的紗布,開始給旁邊那個昏迷的人包紮傷口。
姓柳的一沒傷到心二沒傷到肺,身上還帶這麼多有用的小玩意,結果受了傷就直接閉着眼睛等死?真的是看着都來氣,還凝淚於睫……您當您老還是那個白白淨淨好看得像兔兒爺的樣子?如今看去根本是個灰頭土臉的叫花子,就算是哭,那也是半點激不起別人的惻隱之心的。薛寅越看柳從之的臉越頭疼,嘆一口氣,他卻不承認,他見柳從之落淚,心怦然一跳,心頭驟然涌起一股酸楚。
他到底……還是年輕,不願見傳奇隕落,柳從之再是讓他頭疼,可也是明君英主,如今月國既已動作,將來天下局勢恐怕難測,一時半會兒定是平不了的,有柳從之在……至少烽煙起時,約莫能少死一些將士,再者柳從之若亡,如若讓馮印一類的人接掌皇位,那還不如柳從之呢……
薛寅垂下眼,低低打了個呵欠。
傳奇將領,百戰將軍,論其下場,多半淒涼。他見柳從之一滴淚,卻倏然想起了老寧王纏綿病榻時,那被病痛和光陰磨走了所有雄心壯志,一片渾濁的眼神。
強橫如老寧王,也會被困北化,鬱鬱而終。
頑強如柳從之,也會渾身淌血,閉目待死。
英雄若是軟弱,恐怕就離死不遠,但英雄只是凡人,只要是凡人,終歸有軟弱的時候。
柳從之眼角的淚如同鋼鐵之上的一處裂痕,無比真實,又無比無奈。薛寅見之搖頭,最後卻是一咬牙把這本該在冰雪之中凍成一具凍屍的人辛辛苦苦背了起來救治。他最想做的仍然是踹這人一腳,但姓柳的命在旦夕,如果踹死了那他這一番動作就白費力氣,小薛王爺不喜白費力氣,於是他改而求其次,扒了柳從之的衣服,把他身上所有東西都搜刮了一遍。
柳從之身上東西之多,真正應了凡事有備無患這句話,薛寅看得歎服,同時暗暗下定決心,以後自己也去搞這麼一套東西,到時候遇上什麼情況都不怕,不過這些小東西除開,柳從之身上最特別的東西,卻是一枚玉佩。
一枚月牙形的玉佩,年代似乎頗爲久遠,也非什麼貴重之物,卻被柳從之貼身掛在胸前,約莫有那麼一點來歷。薛寅看了一眼,並不去動這玉佩,只埋頭專心料理柳從之的傷勢。
這裡有一點需要說明——小王爺不是天狼,也非神醫,更沒什麼治傷的經驗。
所以他所謂的治傷,也不過是把傷口拿布包包,看見亂七八糟的傷藥隨手灑點,傷口太髒不好清理的就塗點上去隨便抹一抹,總之就是隨性而爲隨手搪塞——完美詮釋了何謂庸醫。總之救活了是功德,死了也就死了吧,某人自己都等死,他做成這樣也是仁至義盡了。
不過這麼一番折騰的途中,卻讓他發現了一些很有趣的東西。
柳從之身上,遍地傷痕。
新傷舊傷各種密密麻麻他所能想到的傷痕,有的已經只餘白印,有的仍然刺目明顯,難爲這人這麼多年了臉居然還沒被毀,是這張臉生得太好別人不忍心下手麼……薛寅一面給這人治傷,一面暗暗歎服,最終低低嘆一口氣。
這遍身傷疤,就是柳從之呼風喚雨十幾年的代價,也是他所得功勳的印章。
從來權勢最醉人,也最傷人。
薛寅折騰半天,總算是弄得差不多,但等了幾個時辰,柳從之一直沒醒,還有呼吸越來越微弱的跡象。薛寅抱着膝蓋打量這個半死不活的人,遲疑了半天,從懷中拿出一個小瓶。
他雖然沒有柳從之那麼誇張,但身上確實也帶了急救的東西。這瓶藥丸是天狼給他的,算命的原話是“隨便調的,反正吃不死,應該能救命,你順便給我試試藥”。於是這瓶藥薛寅一直沒動過,不過現在……死馬當活馬醫吧。
薛寅一面喂藥丸,一面想,死了也是你的命數,小爺已經仁至義盡了。
不知是天狼這藥是靈丹妙藥,還是柳從之這人命太硬,總之藥喂下去沒多久,薛寅昏昏欲睡的時候,柳從之竟然真的醒了。
柳從之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神情尚昏沉,不料那邊薛寅看見他醒了已經貓一樣猛躥起來,“砰”的一下把旁邊一人踢到他面前,道:“你來問一下話。”
柳從之一怔,恍惚回過神,就見他面前那人渾身被縛,不得動彈,卻是一名月國武士,見着兩人,目中流露出憤怒與恐懼之色。
只看分割線之前真的是完美的be結局啊(:3」∠)
本章大概就是。。一隻喵蹲在狐狸面前,被瀕死的狐狸逗得炸毛,最後看見狐狸太嬌弱忍不住自己衝上去把狐狸抗走……
總覺得攻受好像逆了 越寫越不對勁的樣子 攻君你真的還好麼 點蠟l3l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