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狼是個聞絃歌知雅意的主,辦事靠得住,那月國人很快就被找來了。月國人被關了這一天,神色倒是絲毫不見萎靡,臉上更是頗有得色,笑道:“請問陛下可是已有答覆?”
薛寅跟個大爺似地躺在椅上,斜眼看着這人,眉頭微皺着,“我記性不太好,讓我想想……你那天說,月國願助我除掉柳從之,條件是……重劃邊境?”
月國人道:“是,陛下。我雖不知外面情況,但按我所知推測,柳從之大軍必定已然近在咫尺。陛下並無太多時間,而使用我之計策,必能重創柳軍,若能趁機殺傷柳從之,叛軍崩潰瓦解指日可待。”
“說得好。”薛寅讚了一聲,又嘆口氣,愁眉苦臉的樣子,“我今天好好想了想,姓柳的確實要打過來了,我們無兵無將,確實需要你說的那樣東西。我答應你所提的條件。”
月國使臣面上閃過一絲喜色,斂眉道:“那陛下請先簽一份國書,同意重定邊界。之後小人立刻將那樣東西雙手奉上,助陛下渡過難關。”
薛寅懶洋洋道:“這個簡單。”一面說,一面從懷中拿出一份空白的明黃帛巾,其末尾落款處已印了御璽,“怎麼,不錯吧?”
月國人見薛寅早有準備,一時心中大喜,道:“請讓小人來起草……”話音未落,就見天狼走到桌邊,撩起袖子開始研墨,涼涼道:“我來吧,也讓我這等無名之輩做點名留青史的大事。”
“……今大薛願與月國重定邊境,自溟河以北盡歸月國……”
薛寅與天狼端的是配合無比,月國人在一旁說,天狼一旁潤色,偶爾討價還價,一份倉促簡單的喪權辱國條約就此出爐。天狼寫得一手好字,字字工整瀟灑,文采也是不俗,語句被修飾得無比優美,直把一旁的月國使臣看得心花怒放。國書寫就完畢,薛寅待墨水乾了,將其交予月國人,笑道:“好好收着,可別掉了。”
月國人點頭,又躬身道:“陛下,那樣東西現下不在我身上,而在我一名同伴身上。請允許我前去尋找同伴,屆時必定將東西雙手奉上。”
薛寅面上的笑意收斂了,嘆了口氣,又坐回椅上,語氣毫不客氣,“讓你的同伴來找我們,主動交出那東西。”
月國人面有難色:“這……陛下至少得讓我傳出消息去,否則他不敢貿然上前。”
薛寅不爲所動,打個呵欠,“他姓甚,名誰,家住何處?他不來找我,我就去找他。”
月國人臉色再變,又軟磨硬泡了許久,薛寅卻是一律不鬆口,他被逼無奈,也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只得道:“這樣……陛下,我想起來了,我將這東西藏在一處只有我知道的地方。請帶我去取來給你。”
薛寅已經坐得快要睡着了,聲音睏倦:“是麼?告訴我地方在哪兒,我找人去取。”
“那是一個密處……尋常人絕難找到,需得由我親自去……”
“我的人找得到。”薛寅提高了聲音,擡眼盯着那月國人,冷笑一聲,“你到底有沒有那樣東西?僅僅信口開河就妄想得到這張國書?”
薛寅油鹽不進穩如泰山,一番糾纏後,月國使臣實在無奈,看一眼手裡國書,咬牙道:“陛下請息怒。我立刻就拿出那東西,之後還請陛下放我回月國。我國國君正等着我的消息,我在被抓前一天已和他通信,如若陛下毀約,請想想身後的月國鐵騎。”
“我自然是想了的,不然你以爲我什麼同你耗這麼久,還留你性命?”薛寅一臉不耐,“快拿出來!”
月國人僅着一件中衣,渾身上下的東西已被搜刮了個精光,沒給他留一寸餘地。薛寅倒是好奇,這麼一個人,要怎麼拿出“那樣東西”。
只見月國人深吸一口氣,“還請陛下給我一把小刀。”
薛寅一點頭,站在一旁的天狼一擡手,扔給他一把小刀。
刀是名副其實的小刀,只做裝飾性用,刀刃十分鈍。月國人接過小刀,捲上自己上衣袖子,露出手臂,用小刀在小臂邊緣刮動,過得片刻,小臂上的一處皮膚竟然鬆動。薛寅稀奇地“哦”了一聲,只見月國人慢慢撕開自己手上的假皮,皮下竟放着一個東西。
月國人滿頭冷汗,將那東西拿了出來,交給薛寅:“陛下,就是此物。”
薛寅低頭仔細端詳,只見這是一塊極薄的玉佩,說是玉佩,似也不恰當,這幾乎就是一塊玉片,顏色幾乎透明,入手冰涼,似乎並無出奇之處。他將玉片拿在手裡掂了掂,“這玩意怎麼用?”
月國人躬着身,小心翼翼道:“還請陛下先將我送出宮,屆時我自會告知陛下用法。”
這人一張臉毫不起眼,像個魯鈍老實的中年漢子,腦子倒是不糊塗,但道行太淺。薛寅沒做聲,過了一會兒又問了一次:“這玩意怎麼用?”
月國人皺眉,正想推拒,卻發覺薛寅根本沒看他,而是側着身問站在一旁的天狼:“你看看。”
天狼走過來,接過那玉片仔細打量,過了一會兒,眼中閃過驚歎之色,道:“月國奇毒月色明,果然名不虛傳。”
月國人詫異:“大人亦知月色明?”
“我只是區區草民一個,別折煞我。”天狼隨口應付,目光仍然放在那玉片上,“不巧,我對貴國沒什麼瞭解,但對貴國這毒藥嘛……倒是知之甚多,至少這傳說中的月色明,我還真就中過。”
一句話出,月國人臉色立變,失聲道:“不可能!”
月色明,流傳月國的絕毒,形如煙霧,有些許綺香,隨風飄散,叫人防不勝防,中者四肢麻痹,而後動彈不得七竅流血而亡。這藥殺傷力極廣,也極難制,即使是在月國之內也極其難得,奉爲珍寶。二十年前,月國常勝將軍巴力首次將這毒藥用於戰場之上,趁夜投毒,薛軍大敗,死傷數千,軍士死前動彈不得,擡眼只見漆黑天幕中高懸的一輪明月,而後雙目迸出血淚,含恨而亡。薛國大敗,此毒也由此得名,名聲震懾世人。
月色明的可怕之處,一在殺傷廣泛,一旦投放,隨風飄散,受害者衆,二來毒性狠烈,吸入者往往九成必死,哪怕有人吸入過少能逃脫一死,往往也難完全痊癒,許多人就此殘疾,又或喪失神智。像天狼這樣號稱中過月色明,卻渾身上下一個窟窿眼兒也沒有,所有地方都齊齊整整的,實是駭人聽聞,也無怪乎月國使者喪失冷靜了。
天狼笑得悠閒,一臉懷念:“貴國這味毒藥確實稱得上是毒中聖品,險些就把我送去見了閻王,實在是不敢忘。”他將那玉片輕巧地拿在指尖,“不過巧得很,貴國比我清楚這毒藥性的人只怕也不多,告知它用法一事,大約也就不麻煩你了。”
月國人額上冷汗涔涔而下,強笑道:“大人說笑了,此乃我國辛秘,大人又從何得知?”
“這個嘛……無從奉告。”天狼輕輕把玩手上玉片,“至於這所謂辛秘——將這玉片放入沸水中煮五個時辰,待其軟化,而後碾磨成粉,再次加熱,我說得可對?”
天狼說到辛秘二字,月國人臉色已慘變,而後臉色越見慘白,等天狼說完,面上已經毫無血色。
這探子被天狼識破捉回,已是失了先手,現在談判雖成,卻仍是受制於人,被薛寅連消帶打挫了銳氣,心緒大亂,如今最後的依仗被道破,已徹底喪失冷靜,無力應付了。薛寅抱臂冷眼旁觀,此時慢悠悠打個呵欠,“如此甚好,這毒藥的事,就不勞使者費心了。天狼,替我送客。這位先生,後會——無期。”
薛寅說到“天狼”二字,天狼幾不可見地嘆了口氣,說到“送客”二字,天狼空閒的左手稍擡了擡,而後閃電般擒出,修長十指成爪,幾乎在剎那間扼住了月國人的咽喉,此時薛寅說到“無期”二字,於是天狼的長指稍稍一動,輕輕鬆鬆扭斷了月國人的脖子。月國人一句話沒來得及說,就嚥了氣。天狼從出手到殺人不過片刻間的事,出手前幾無徵兆,動作快若驚雷閃電,乾淨利落,毫不拖泥帶水,連一絲殺氣也無。
月國人死不瞑目,砰地一聲倒在了地上,天狼抽回手,厭惡地擦了擦自己的手,“下次要殺你自己殺,這活計我不愛幹。”
“我以爲你最愛幹這活計。”薛寅蹲下身,查看月國人的屍身,先是確認他已斃命,而後在他身上巡梭了一番,“這老小子身上的東西被我們搜刮了個精光,沒想到這東西還是被他藏在身上。下次搜人得仔細些,扒光了之後得先打一頓。”
“說我心黑,你不也一樣。”天狼涼涼諷刺,而後一頓,“他大約不是月國皇帝派來的。”
“這話怎麼說?”薛寅稍微詫異地回頭。
“第一,月國皇帝已纏綿病榻許久,國內勢力紛雜,互相牽制,無力制定如此計謀。”天狼淡淡道,“第二,據我所知,上一次使用月色明的月國將領,是月國三王子的舅父。”他看了看手中玉片,“這東西用得好了,殺人無算,所向披靡,然而月國卻僅用過他一次,你猜爲什麼?”
薛寅也看着那薄薄的玉片,若有所思,“這毒太難制。”
天狼笑笑,“不僅是難制,據我所知,當今世上,無人造得出來這毒,用一點,少一點。這次月國可是下了大本錢,大概是真把柳從之視爲眼中釘肉中刺。”
柳從之戰功彪斌,前些年月國還未陷入內亂,厲兵秣馬,大舉南侵,卻最終敗於柳從之之手。如今月國國內浪花滔天,實在騰不出手來對付薛朝,卻也要來這一手,爲了拔除柳從之,不惜送上絕毒月色明。
薛寅搖頭:“這人應直接投毒纔是,屆時也能將大薛攪得一團亂。”
天狼瞥一眼地上的屍體:“這應該是他本來的打算,但不巧被我戳穿了身份,這才另謀後計。”
也是,這探子被揪出純屬偶然,但他投毒之計卻不能就此功虧一簣,讓薛朝人自相殘殺也是好的。
薛寅斂眉低笑,“月國三王子是麼?有意思。”
天狼拾起那捲擬好的國書打量,似乎嘆惋地搖了搖頭,“我差點便可名留青史了,真是不走運。”
“名留青史,然後千古罵名,遺臭萬年是麼?”薛寅看了那國書一眼,眼神微沉,“燒了吧。”
天狼將國書在燭上點燃了,置於盆內,目視其漸化灰燼。這周圍宮人早被天狼清理得乾乾淨淨,裡外都由北化兵衛把守,縱煙霧傳出,也沒驚起任何波瀾。國書燃盡,又有親兵上來把月國人的屍體拖下去處理了,殿內終於變得乾乾淨淨。薛寅重又癱在躺椅上昏昏欲睡,毫不受血氣侵擾——月國人就死在這躺椅的三步之遙。
“累死了。”這是剛登基一天不到,就宰了兩個人,又險些被如山的奏摺埋了的皇帝的心聲。
天狼見一切處理停當,也打算退走,不過臨了又想起一事:“那月色明,你確定要製出來?”
薛寅懶懶道:“做出來吧,好東西啊,不可浪費。”
天狼點頭,“陛下真打算用它?要我幫陛下算算過幾日的風向麼?”
月色明毒藥隨風飄散,若要用於行軍對戰,那風向便成重中之重,一不小心,可是自損八千了。這毒太狠,甚至月國本身也無解藥,用它本就是行險。
薛寅揮手道:“現在免了,不過算命的,你號稱鐵口直斷,從不說錯。那你敢不敢幫我算算我大薛的運數兇吉?”
“一國運數,豈是我一人能言明?陛下你高看我了。”天狼眉毛一跳,卻是笑了。
“算了。”薛寅閉着眼打呵欠,覺得酒勁又涌上來了,頭暈得難受,“就知道你是個江湖騙子。你走吧,小爺要睡覺。”
過了半天,天狼也沒回應,薛寅有些疑惑地睜開眼,便見這人低着頭,手指掐着算訣,竟像是在專心致志地掐算什麼,登時眼皮一跳,“天狼,你來真的?”
天狼全神貫注掐算,口中唸唸有詞,半晌,回過神道:“陛下,我已算過了。”
“結果呢?”薛寅稍微來了點興趣,抹了抹眼角因爲疲倦沁出的淚。
“我決定還是把結果爛在肚子裡比較好。”天狼一拂袖,輕輕扇了扇自己掌中摺扇,一本正經道:“我覺得陛下不會樂意聽的。”
薛寅瞪着這一本正經一派閒適的人半晌,擡手捂住了自己的臉,閉眼睡覺。
“陛下好好休息,屬下先告退了。”天狼見狀稍一躬身,打算離開。
結果還未走出殿門,身後便傳來一聲有氣無力的吼叫:“你他媽的再叫陛下我跟你急……老子壽數都要被這破皇位折完了。”
聲音雖有氣無力,但字字咬得極重,語氣分外認真,說到後半句時簡直是斬釘截鐵,天狼無語,估摸着身後的主子是真的氣着了,於是也不違逆,轉過身輕輕躬身:“那麼王爺好好休息,屬下告退。”
“天狼。”薛寅倒在躺椅裡,一雙眼望着宮殿空蕩蕩的穹頂,聲音稍有些沙啞,“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回北化?”
天狼沉默半晌,“北化不比宣京,不是麼?”
“在你眼裡,北化不比宣京。可在我眼裡……”薛寅話音一頓,疲倦地揉了揉額角,止了話茬,“你走吧。”
天狼默然不語,轉身離去,才一出門,就見外面天色漆黑如墨,一輪明月高懸。月色皎潔,比之十年前,他人生中最絕望也最兇險的那個夜晚,分毫不差。他不自覺伸手去拿懷中的玉片,只覺觸手冰涼,寒到了骨子裡,不覺一怔,面上竟然閃過一絲懼色。
就這麼呆立了片刻,他纔回過神來,將懷中玉片收好,掛起笑容,瀟灑起步。
在他的身後,薛寅的宮殿熄了燈,寂靜一片。不知過了多久,一片細細的雪花落下,像一根輕軟的鵝毛一樣飄忽着落了地,月光鋪灑在地板上,映出一片銀白,如霜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