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究竟要怎麼跑才能跑出城?
答:月黑風高,午夜三更時,山人自有妙計。
薛寅擡頭看天。
現在風倒是很大,吹得他一張臉皮生疼,但天還沒黑……薛寅泄氣地垂頭,他算是明白了,只要和這姓柳的混一起一日,他就決計沒有好日子過。
今次也一樣,如果不是這姓柳的,也不會有什麼全城封鎖戒嚴這等麻煩事,如果不是柳從之在身旁,就算全城戒嚴了,他也不是沒法子脫身,可如今柳從之在,原本他能用的法子也是不能用了,薛寅手中可依仗之物本就寥寥,有些手段不宜在柳從之面前用,於是他只得等柳從之支招,等柳從之支招的後果就是,他們在這小巷裡吹冷風。
薛寅蜷着身子,慢吞吞打個呵欠,揉了揉有些發紅的鼻尖。寒風刺骨雪花飄飛,他卻覺得睏倦,然而在這等天氣裡睡過去可不是什麼好玩的事——暫不論那些還在兢兢業業搜城的搜城兵,單單在這天氣裡睡過去,恐怕就難見到明天的太陽了。
北化的冬天比這還冷,每年都有人凍死街頭,無家可歸之人在風雪中實在困得撐不住了,迷茫睡去,等天亮,已成一具凍屍,再無生機。薛寅還不想死,於是他不能睡,然而冷風淒涼寒意刮骨,若不能睡,這漫長時間就可堪煎熬了。薛寅渾身瑟瑟發抖,他頭上戴了一頂絨帽,這時儘量把帽子往下拉,遮住耳朵,兩手抱膝,下巴撐在膝蓋上,整個人團成了一個球,只露出一雙眼睛,默默打量着柳從之。
柳從之身有傷病,按理說情況只能比薛寅更糟糕,但柳從之又豈是能用常理揣度的人?薛寅把自己團成了一個球尚不滿足,柳從之卻是倚牆而坐,姿態隨意,若非他鬢角凝的霜,看見他那樣子,誰又能看得出這人恐怕已被凍得半死了?
柳從之此人,實在讓人看不明白。
薛寅揉揉眼睛,啞聲問:“你不冷麼?”
如此境地,他身邊就這麼一個活人,若是再不說兩句話,他恐怕也受不了了。
柳從之低低一笑,“你覺得呢?”
兩人靠得很近,彼此間卻秋毫無犯,柳從之話音剛落,忽然伸出手,搭在了薛寅手上。薛寅被凍得一個激靈,柳從之見他反應,目中流露出一點隱約的笑意,忽然探手入懷,拿出一樣東西。
小薛王爺雖被柳從之凍了那麼一下,卻沒甩開柳從之的手,天寒地凍的,他一個人裹得再嚴實恐怕也暖不起來,姓柳的雖然手涼得很,但如果放久了,沒準還能有點熱乎氣呢?要知這種時候,有兩個人總是好過一個人的。薛寅難得沒對柳從之的觸碰起反感,轉眼卻看見柳從之從懷中拿出的那樣東西,登時眼睛都直了,雙眼睜圓,露出驚喜之色。
柳從之打量他神情,噗嗤一下笑了,兩指拎着那東西在薛寅眼前晃了晃,笑道:“來一杯?”
這話說得大合小薛王爺的意,薛寅也不犯困了,目光炯炯地點頭
。
柳從之從懷中取出的,卻是一小壺酒。
酒是烈酒,雖只一小壺,但稍微一開壺口就能聞到酒香撲鼻,可以想見這等酒一下肚恐怕能直接從嗓子眼燒到心肺裡,那滋味恐怕不會那麼好受,但這種時候,缺的就是烈酒,一口下肚渾身皆暖,再是寒風蕭瑟也不必怕。薛寅凍成了這等德行,看見這酒就眼冒綠光也是情有可原。
柳從之含笑將酒壺扔給薛寅。
薛寅敏捷利落地接過,打開酒壺,先是深吸一口氣聞了一聞,心滿意足地嘆一口氣,接着毫不客氣地仰頭往嗓子裡灌。烈酒入喉,當真是一路燒下去的,薛寅酒量本就淺,不過片刻,臉就紅了,眼神水潤迷離,效果可謂立竿見影。柳從之含笑看着,一共只得這一壺酒,他一口未能沾,薛寅卻毫不客氣喝掉了大半,他卻並不介意。
他似乎也不介意寒冷,不介意背叛,不介意痛苦,不介意生死,那他介意什麼?
柳從之渾身都被凍得僵麻,靜坐於地,稍微出神。他當然是在意過的,在意過背叛,在意過飢寒,在意過窮苦,在意過生死。否則以他出身之微寒,若不下苦功夫鑽研,只怕半生都會在泥地裡打滾,又如何能爬得上朝堂,成就日後之輝煌?當年飢寒交迫時,常夢衣食富足,衣食富足時,又盼大權在握,大權在握時,又想求得一真心所愛……
柳從之野心勃勃,一生欲求何其多,他的幸運之處在於,只要是他想要的,他似乎總能得到,可世上到底無人是能事事順心的,他想求一真心所愛,最終卻落得個舉目四顧,無人可信的下場,他想要大權在握,而後大權確實在握,但其中一路艱辛困苦,又何足爲外人道?一路走來,自飢寒交迫走到天下頂端,還復飢寒交迫,當年那些做夢都想要的東西似乎都不再重要,如今……
柳從之眨一眨眼。
如今,柳從之已是無心之人。
“你發什麼呆?”有人打破柳從之的沉思,柳從之轉過頭,只見薛寅面色緋紅,定定地看着他。
這等真正的烈酒入喉,小薛王爺的酒量又着實不行,這時整個人已是暈乎乎,看柳從之只覺這人影子都是重的,但酒也有好處,就是現在確實不冷了,非但不冷,還渾身發熱,精神十分地好,精神好又無事可做,只得戳一戳自己身邊這個還會說話的活人。
柳從之低笑:“沒什麼,在想一些舊事。”
“舊事?”薛寅迷迷糊糊重複一遍,問:“什麼舊事?”他腦子清醒的時候大約不會這麼問,但他整個人被烈酒燒得迷迷糊糊,於是也不會想其中彎彎繞繞,就這麼直白地問了出來。
柳從之瞧着他的神情,神色柔和,悠悠道:“沒什麼,陳年往事。說來……”他頓了頓,“太過不堪。”
柳從之極少與人真正交心相談,遑論他心中隱秘?四字“太過不堪”已是他所能有的極限了。若非今日霜寒,若非此情此景,圓滑如柳從之,無懈可擊如柳從之,又怎會起如此話頭?
奈何薛寅如今是醉鬼,而醉鬼卻是不怎麼識相的,聽得這一則,立時想起以前聽來的種種關於柳從之的舊聞八卦,登時心裡像是有爪子在撓,十分想知道柳從之的“舊事”,想了一會兒,問道:“那個……我一直很好奇……”他頓了一頓,還是沒憋住,索性直接說了:“你是真的好男風?”
這一問來得着實莫名其妙,此言一出,涵養好如柳從之,一時也是啞然,過得一會兒,失笑搖頭:“你這可是……”
真是唐突
。
薛寅暈乎乎地打個呵欠,道:“我就是好奇,你看你年紀也不小了,如若無後,江山不穩。”
這話是大實話,柳從之卻從未想到有朝一日竟會和薛寅在一起談論這個問題,着實有些哭笑不得,想了一想,道:“我好男風。”
薛寅不料他如此乾脆利落地承認了,稍微睜大了眼,稀奇地打量了一會兒柳從之,過了一會兒道:“還真是這樣……那……”他一句話沒說完,柳從之卻像是已經知道他要問什麼,微微搖頭,笑道:“打住,此話到此爲止。”
他既然如此說了,薛寅再是醉糊塗了也不至於多問,只得住嘴不言,憊懶地打個呵欠。柳從之稍微疲倦地揉一揉眉心,閉目養神,他確實好男風,可此事究竟如何只能是他心中隱秘,行至如今,他早已是孤身一人……
柳從之想着想着,手心忽然一熱,一睜眼,確實薛寅將剩下的小半壺酒扔給了他,這酒壺被薛寅一直拿在手中,故而熱乎乎的,觸手十分舒服。薛寅半閉着眼睛,懶洋洋道:“你也喝,別凍死了。小爺不想給人收屍。”
兩人一路逃竄,可算共患難,至如今,彼此間的尊卑倒是去了個徹底,小薛王爺又在醉中,說話更是不經腦子。柳從之聽得微微一笑,倒是一點不計較,反覺有趣,於是也打開酒壺喝了起來。薛寅喝酒是用倒的,舉動堪稱豪邁,柳從之卻不然,只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飲,斯斯文文,甚至不敢喝急了,酒是好東西,而這等好東西,自然要慢慢享用。
柳從之酒量極佳,這一整壺酒就算全灌下去也是灌不醉他的,烈酒確實暖身,他渾身冰涼,幾口酒喝下去,手腳也確實見了點暖意。柳從之執着酒壺,寒風颳面,他卻覺得愜意而放鬆,他有多久未能如此放鬆地席地而坐,飲一杯酒了?
柳從之喝酒越喝眼神越亮,他人日漸削瘦,唯有目光越磨越利,眼神澄明。薛寅卻越喝越醉,如今連眼睛也懶得睜開,面頰緋紅,習慣性地蜷着,像只安安生生的醉貓。
這隻貓炸毛磨牙的時候十分神氣,但大部分時候都在睡覺,神情慵懶而困頓,有時迷糊,着實是……頗爲可愛。
柳從之含笑看着他,過了一會兒,微微嘆息一聲。
四野靜謐,過得片刻,月出中天。
夜色漆黑,周圍丁點人聲不聞,正是行動的大好時候,柳從之仰頭看一眼天色,而後將酒壺收好,站起身來。
是時候了。
他身邊,薛寅也無聲無息地站起來,神色仍睏倦,然而神志清醒。兩人對視一眼,柳從之淡淡道:“我們走吧。”
作者有話要說:刷一發感情戲,一起喝酒聊天談心神馬的……
柳攻拿着酒壺逗貓神馬的……
薛喵萌萌噠啊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