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藥研製成功後,宣京疫情大致得到控制,然而就在這事情大致平復,人心逐漸安穩的當口,宮中卻傳出一則要命的消息。
新皇抱病,疑是感染了疫情,病情似乎嚴重,將來情形只怕不好說。
此一則消息不知是從何處流傳出的,然而傳得沸沸揚揚,新帝又確實於寢宮休息,避不見人,恐怕身體狀況不妙。於是朝上朝下,這一則消息越傳越廣,越演越烈,柳派以顧青徽爲首的官員均面有憂色,神色沉重。
朝臣再多議論,究其原因,不外乎四字而已。
新皇無嗣。
非但無子嗣,也無親眷。柳從之家境微寒,父不詳,母早逝,更無兄弟姐妹,乃是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其人能有今日成就,可說全靠他一人打拼——當然其中也不乏貴人相助,運氣過人,然而行至他如今的位置,無親無故無嗣,就已是影響國體的大事了。像薛朝死在病榻上的前一任皇帝雖然無子,但搜尋皇室宗親,還能找着北化薛氏一脈來接替皇位,可柳從之孤家寡人一個,自己掙的天下,若是他有什麼三長兩短,又無人繼位,那麻煩可就大了。
這一點許多人都看得清楚明白。柳從之剛一登基,朝臣就紛紛建言他廣納妃嬪,柳從之卻一點不將這些話放在心上,多加推諉,登基後更是一心撲在政事上,無暇顧及後宮種種。朝臣知新帝勤政,亦知新帝行事堪稱鐵腕,當真是又喜又憂,像顧青徽一流,本來的算盤是今後日久天長,慢慢勸就是了,不料此刻柳從之病倒,才教所有人都慌了神。
那柳從之究竟得的什麼病?有無致命危險?
此次瘟疫得解的幕後功臣,號稱神醫,同時也是神棍的莫逆表示:“此非小事。”
“說詳細點。”薛寅趴在桌上,擡眼看着這個轉眼又變了樣子的神棍,只覺對方臉上那道從眼角劃到嘴角的傷疤着實好看,這神棍何必在自己臉上貼這個,直接劃一道口子多好。
莫逆受袁承海所邀,進宮研製針對瘟疫的解藥,故而同在皇宮內的小薛王爺才能抽空找天狼——也就是莫逆聯絡,這神棍隱匿京中許久,倒是混得風生水起,跟了袁大人之後,一身衣袍都是上品,可惜穿得再好,人還是那個樣兒,看着人模人樣,實際一身戾氣。
莫逆稍一挑眉:“應是陳年宿疾,也有可能是毒傷。”
薛寅稍感意外,“陳年宿疾?”
“我沒有機會把脈,具體我也不清楚。”莫逆隨意搖了搖手中摺扇,“這位皇帝陛下南征北戰十餘年,有傷病並不稀奇。”
確實。
此事不稀奇,但是麻煩,而且分外麻煩。
莫逆問:“你打算如何?”
薛寅頓了頓:“走一步看一步。”
莫逆將摺扇在掌心一合:“前路曲折。”
薛寅閉着眼,隨意擡手揮了揮手,意爲“小爺知道”。莫逆失笑:“也罷,你多小心。”
莫逆此人,乃是一枚神棍。
在他隱身北化,化名天狼的年頭,所謂神棍不過是個消遣,沒人需要他求神問佛每天算一算兇吉厲害,老寧王用他,是因爲天狼擅應變,會處事,能力不俗,縱然他是個名震大江南北的神棍——但在老寧王看來,再聲名顯赫的神棍也僅是神棍,老寧王是粗人,不信神佛不拜鬼,只信長刀過處鬼神驚。
薛寅也不太信神棍的話,奈何神棍之所以號稱算仙也是有道理的——他說前路曲折,前路就必定曲折。
曲折到薛寅一時也沒能反應過來。
這件事還得從頭說起。
一場瘟疫將平,卻又爆出天子染病之事,朝中人心惶惶,民間流言紛紛。如此時節,薛寅這種無關緊要的角色,就變得更加無關緊要起來,連帶着薛寅在宮中住的那一個小院,也是門庭冷清——當然本來也就沒人會上門觸黴頭,顧均除外。
院裡包括薛寅在內,就三號常駐人口,方亭,小太監路平,此外別無他人。
這滿朝上下的紛擾動亂,擾得了柳從之,擾得到薛寅,卻擾不了方亭。
小孩兒畢竟還是小孩兒,再是早慧,這家國天下也牽扯不上他。薛寅出宮,路平前往宮中別處辦事,寂靜的小院裡就剩下方亭一人。小孩兒獨處慣了,倒也不覺得有什麼,本來是爬樹玩兒,但又覺厭倦,想了一會兒,爬上宮殿旁一顆高樹,接着在樹稍上小心翼翼地挪動,最終發力躍上了宮殿頂端。
屋頂全是瓦片,瓦上還有殘雪,極難立足,方亭小心翼翼地在屋頂坐下,安靜了一會兒,從懷中掏出一個小陶笛,慢慢吹了起來。
這個陶笛是薛寅送他的,說是新年禮物,方亭對此十分愛惜,而後憑藉着他近乎可怕的天賦沒幾天就弄清楚了怎麼吹,接着就開始吹他唯一會吹的那首曲子。
這首曲子沒有名字,方亭自己也說不太清楚由來。他幼年的記憶十分模糊,他又是個太過聰明的孩子,流浪生涯裡太多不需要記住的事都被他本能地摒棄在腦後,這麼迷迷糊糊,近乎依靠本能地活到現在,他連自己母親的模樣都不太記得,唯獨這首曲子印象深刻,鐫刻在了腦海中,偶爾吹起的時候,總覺得心情十分寧靜,似乎隱隱約約能記起一個女人的輪廓相貌,於是他喜歡吹這首曲子。
四野靜謐,唯聞曲聲悠悠傳了出去,方亭吹着吹着,忽然停了動作,皺起眉,狐疑地打量四周。
周圍只見滿目白雪,不見一個人。
他張望一圈,又回頭,卻是駭了一跳,只見這麼轉瞬功夫,無聲無息間,他面前瓦片上竟然站了個人。
這人個子不算高,體型削瘦,一身勁裝,看身量像是十幾歲的少年郎,然而頭上戴了一個斗笠,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下巴。他渾身放鬆地站在溼潤不平的瓦片上,似乎毫不擔心掉下去,歪着頭用考究的目光打量着方亭,過了半晌,忽然“嘖”了一聲,“小傢伙你可讓我好找。”
這一開腔,確是少年音色無疑,然而聲線極冷,無半點人情味。方亭抿了抿脣,問:“你是誰?”
“我是誰?”少年歪一歪頭,冷冰冰道:“我叫白夜。”
“你來做什麼?”方亭靜靜地問。
“我來找你,小傢伙。”白夜道,“你叫方亭?”
方亭皺眉,後退了一步,“我叫方亭,但我不認識你。”
“我也不認識你。”白夜無奈一聳肩,而後直勾勾地看着方亭,蹲低聲道:“但我是來找你的。”
白夜聲音極冷,聽在耳中,總讓人覺得不詳。方亭又退了一步,然而房頂窄小,他幾乎退無可退,腳下這麼一動,卻不慎踩到瓦上積雪,腳下一滑,整個人就直直往下墜。
方亭一聲驚叫卡在喉中,還不及叫出來,忽覺脖子上一涼,卻是覆上了一雙極爲冰涼的手,同時,有人在他耳畔低聲道:“小傢伙,跑什麼跑?”
當晚,薛寅回宮,卻見人去屋空,方亭失蹤。
這宮殿再是偏僻,無人問津,到底也是皇宮一角,也並非無有守衛,但帶走方亭之人不知是什麼來頭,極擅用毒,下手狠辣,毒殺幾名看守宮殿的侍衛。皇宮大內戒備森嚴之地,竟容人自由來去,如入無人之境!等薛寅回宮,就見宮殿外原本還稀鬆的守衛直接變了個樣兒,圍得層層疊疊森嚴無比,這一批臉生的侍衛見了薛寅,神情也是戒備居多,薛寅猜自己恐怕不會再有出宮的機會了。
然而此非重點,重點是……小傢伙怎麼樣了?
薛寅在院子裡蒐羅了一圈,末了循着樹爬上了房頂,細看房頂凌亂的腳印,臉色極沉。
小傢伙無親無故無仇,誰會帶走他?他也未能護好小傢伙……
可恨他未能早一步回來,否則他還有時間追蹤,如今就……
此事是他無能。
薛寅在房頂坐下,看着下面密密麻麻圍了一圈的侍衛,只覺遍身溼冷,寒冷侵襲下,他卻察覺出一股入骨疲倦,心情澀沉如鐵。
帝都是非紛擾之地,他身在囚籠,不知何日是寧日,周邊之人一個個離去,他卻無法可想。
寒風和雪狂刮,薛寅坐在屋頂,開始認真地想,不如跑了算了。
他之所以安安分分滯留宣京,是因爲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廟,他雖被困,薛明華至少還得自由,況且真要他跑出去就此隱姓埋名,那恐怕窮他一生他也仍無法回北化故地,畢竟如果柳從之有心要查,第一個要查的地方就是北化。
然而現在柳朝動盪不安,柳從之麻煩重重,今後局勢會怎樣誰也說不清,薛明華遠在遼城,更不知情況如何,若他能趁機跑出去在遼城與薛明華會和,屆時他們二人從長計議,未必不能想出一個萬全的脫身法子來,只要獲得自由,屆時他做事也不必束手束腳,處處避人。至少那時他還能放開手腳,找一找被人擄走的小傢伙。
此事……可行。
薛寅打一個呵欠,疲憊地揉了揉眼,人已倦極,卻沒半點休息的意思。
如果真要跑,他還真不是沒法子,這些人圍得再密也沒什麼,辦法都是人想出來的,只要設計巧妙,不怕逃不出去。薛寅被大風吹得滿面生寒,然而腦子極其清醒,坐在高處,當即開始觀察周圍的守備狀況。
這一看,卻看出了些不得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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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方亭的身世梗準備開刷